聂稳进来时,秦铮恰好从书案边起身来到窗前,伸手推开那扇消木窗,一阵风“哗”地扑进来,秦铮竟轻咳了两声。
“大人。”聂稳在身后唤道。
“无妨,”秦铮轻轻抚了抚胸口,“派人去接苓儿了吗?”
“一早已经派人去了,说是大人旧疾复发,请姑娘回来照料,不出意外的话,约摸快到了。”聂稳拿起案上青瓷壶,倒了一杯清水递过去,“不过,大人决定去找舒王了吗?”
“没错。”
“可黎王那边?”
“黎王是控制不住的。神隐庙的事,他也踩了一脚,我已经让朴成去细查了。眼下大周与四境关系正紧张,此事必不简单。”
“局势不稳不正是我们需要的吗?如今风林阁在江湖名声大显,朝中宁王和徐家先后倒台,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好时机。”
“也是时候放弃黎王了,他若非要趟这浑水,我们便送他一程。”秦铮意味深长地看了聂稳一眼。
“明白,工部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聂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不过,大人对舒王有把握吗?”
秦铮笑了笑,说道:“你去函州不是都查清楚了吗?”
“可这些都是我们的推测,没有十足的底气。”聂稳的脸上浮现出些担忧。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当一切可能性都排除的时候,最不可能的答案,就是最有可能的。再者说,舒王根基不稳,如果他变成太子的最优选,对我们来说,也更为容易一些。”
“沈姑娘回来了。”紫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聂稳看了秦铮一眼,他的眼中忽然闪了一下,兴冲冲地向外走去。
“苓儿回来了。”秦铮到前厅时,沈苓正着急地从门外进来,秦铮迎上前去,还差着一步,便被沈苓抓住手臂,右手一翻搭了上来。
“我没事,不过是想接你回来,才让聂稳说身体抱恙的。”说着,秦铮却不争气地又咳了一声。
“近几日可有服药?”沈苓端起一副大夫的架势,凶巴巴地问道。
“都说了不用担心,”秦铮抽回自己的手,“紫雁,去取些糕点过来。”
沈苓便知道他又没有按时服药,心中有了几分气,“你若没事,我倒不如继续回舒王府呆着。”
秦铮低下头去,掩盖眼中生出的几分落寞。
“前几日我按照沈姑娘给我的线索去查,已经有了推论,沈姑娘去舒王府的目的也达到了,以后还是留在府中更为安全。”聂稳察觉到几分不对,上前劝道,但他的劝说不仅没生效,反而被沈苓听出了别的意味。
“当初是我自己决定要去的,自然也是我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回来。还是说,大人也觉得我是一把好用的刀吗,该出鞘时出鞘,该收回时便收回?”沈苓看向秦铮。
“都回来了,何必说这些置气的话?”秦铮拾起一抹笑意,放缓语气说道。
恰好紫雁端着糕点进来,秦铮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梅子酥,“尝尝,府中新请了一位糕点师傅,手艺很不错的。”
沈苓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激,微微红了脸,接过梅子酥,算是将这件事揭了过去。不知为何,自己好像变得越来越敏感,而且在秦铮的事情上,就很容易失去控制。
趁着沈苓吃糕点的时间,秦铮把聂稳查到的结果挑着重要的跟沈苓说了一遍,包括他的决定。
“那,你要去找舒王摊牌吗?”
“嗯,宜早不宜迟。黎王的事逐渐兜不住了,舒王和丹零公主大婚在即,周振南那边却一直没有动静,也没有召见过舒王,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
“大人,该动身了。”聂稳在一旁提醒道。
“好。”
一架马车在华年坊前停住,一个穿浅紫罗纹袍的男子走下来,眉目明俊,神气清朗。
“舒王殿下,请跟我来。”柳娘引着舒王进去,秦铮已经等在里面了。
“秦大人,这么快又见面了。”
“冒昧来请舒王殿下,请勿见怪。”秦铮起身,向舒王行了个礼。
“自然,秦大人太客气了。不知秦大人今天找本王所为何事?”
秦铮向柳娘示意一下,她便领着屋子里伺候的人全都下去,轻轻带上了门。一下子屋里只剩下周赫宸和秦铮两人,短暂的沉默中,气氛也变得紧绷起来。
“王爷恕罪,前几日,天枢台的人奉命去了趟荆州。”秦铮不用说破,双方都能领会,是奉了周振南的命查周赫宸。
周赫宸面色一变,问道:“可是本王有何举措不当之处,还请秦大人明示。”
“舒王不必紧张。既然我能私下来找殿下,必然不是什么不好的结果。”
“愿闻其详。”
“先王妃过世时,殿下应是十五岁吧。”
“正是。”
“王爷可还记得先王妃身边的一个丫头,叫甜杏儿?”
“记得,她是母亲的贴身丫头,最为信赖。秦大人是如何得知的,又为何会提及她?”
“当时先王妃忽然得了癔症,身子日渐衰弱,时好时坏。老舒王请了一位名声在外的游医前来诊治,此人如今正在太医院,舒王可知晓?”
“是,我进宫时曾见过他,当时也纳闷怎么会在这里见到,后来想便是他医术高超,被人慧眼识中,带入宫中也有可能。”
“可如果我告诉殿下,他就是谋害先王妃的人呢?”
“秦大人越讲我越糊涂了,这……”先王妃的死,舒王一直都放在心里,此刻被秦铮揭穿摆在明面上讲,神色愈发局促起来。
“殿下不也对先王妃的死因好奇吗?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地邀请沈大夫入府,”秦铮有意顿了顿,“先王妃其实并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毒害。而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她知道的一个秘密,有人想永远让它封存起来。相信沈姑娘也已经帮殿下找到先王妃的死因了吧。”
周赫宸沉默了。
秦铮观察着他的表情,继续讲着:“我们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找到了甜杏儿,而且还发现她是高公公身边的人。还有就是,这封书信。”
秦铮从怀中拿出一张陈旧的纸,递到周赫宸面前:“朱权买通了甜杏儿,在先王妃的用药上动了手脚。先王妃去世后,甜杏儿被遣送出府,但她很快就堕水而亡。这封信,是甜杏儿的绝笔书。”
周赫宸拿过去,迅速扫了一眼,拿信的手却颤抖了起来。
“母亲,是带着身孕入王府的?”父亲的那句“你和他长得真像”在他的耳边响起,一字一字敲击在他心上,是“他”,不是“她”。
看来这封信很成功,秦铮的赌局已经赢了一大半了。
“而且,她贴身的丫头,与今上身边的人有着密切的联系,”秦铮为他补上这一条关键信息,并且试探性地问道:“是否有可能,老舒王也得知了这个秘密呢?那个郎中,也是老舒王请进来的,为什么先王妃时好时坏的情况,就没有人起疑,着手清查一下呢?”
“不!”周赫宸的情绪忽然失控,将这封信猛地拍在桌上,站起身来在房里来回走动着,嘴里念叨着:“不可能,如果这样,为什么朱权会在太医院,而不是也被灭口了?”
“聪明人自有聪明人的办法。重要的不是他为什么在太医院,而是他与当年先王妃的死密切相关。查到他时,他已经露出了很大的破绽,成为我们探查的切口。”
“不可能的……”周赫宸仍然是摇着头,喃喃自语。
“当然,殿下还可以怀疑一个人。可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个人,殿下不该,现下也没有能力去质疑。”秦铮冷冷地说道,就看周赫宸发泄自己的情绪,直到他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越来越无力,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今天我约殿下相见,更想说地是,今上很可能也知道殿下的真实身份,而现在,他把殿下召回西京,还迎娶了狄历国的公主。”
周赫宸没有反应,秦铮走到他身边,慢慢将他扶起来,搀到座位上:“我想做的,就只是扶持殿下,安稳地坐上这把本就属于自己的椅子罢了。”
秦铮看着周赫宸,他脸上还些未干的泪痕,错愕又迷茫,似乎陷入一片迷雾之中,努力地辨识方向。“这本就是殿下应得的”——秦铮靠近周赫宸的耳边说道。
“啪”地一声,四五份折子砸在皇极殿的地砖上,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随即是“扑通”一声,周赫平跪倒在地:“父皇息怒”。旁边,还有另一个早已跪在地上的人,工部尚书包彬,还有一个他平常没怎么见过的人。
“这几份折子,你可眼熟?”
周赫平抬头瞄了一眼,何宏的名字赫然入目。他瞬间反应过来地上的几份折子是什么意思,后背一凉,细密的汗珠冒了起来。但他没有那么容易认载,答道:“儿臣认得,是苏州刺史何宏的奏疏。”
“仅仅如此?”周振南追问道。
“儿臣愚钝,请父皇明示。”周赫平坚持道。
“孙邕,你说。”
“启禀陛下,臣去年从苏州地方调任至京,曾亲历江南民乱,也与何刺史有过几面之缘。民乱初息,我曾听何刺史感叹,如果最初的几份折子能及早被重视,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我当时听过也就罢了,并未往心里去,直到前几日在工部当值时,竟被我无意发现了何刺史所言的这几份奏疏。”
“当时西北军情紧急,臣也是糊涂了,没能当即意识到事态严峻。”
“包卿当时说的可是只有几个人闹事,难道你不识字,看不出来何宏奏报的是小民聚众成乱,险成揭竿起义之势?”
“这,这……”包彬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而且核对当时奏疏递送的记录,当时西境军情尚不紧张,这几份折子没有理由积压才对。除非……臣此番斗胆上奏,只是想为江南惨死的百姓讨个说法。”说完,孙邕伏倒在地,重重的磕了几个头。
“怎么了包彬,”周振南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嘲讽,“黎王在这里,你刚刚说的话就说不出来了?为什么扣压了折子,你再说一遍。”
周赫平心中一颤。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下来,但是包彬却并不敢擦,只是疯狂磕头:“罪臣该死,罪臣该死。当初,当初这些折子,是黎王殿下授意罪臣扣下的。”
“儿臣只是为了替父皇分忧。江南民乱和户籍一案密切相关,儿臣以为查清户籍案,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所以才暂时……”
“哈哈哈哈,”周振南忽地爆发出一阵大笑,“我的好皇儿,还有我的好臣子,可真是会替我着想。你们都这么会替我着想,不如现在就将这天下交到你们手中可好?”
周振南一句话,吓得在场的人三魂七魄都离了体,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怎么,不辩驳了?”
“罪臣不敢”、“儿臣不敢”。
“包彬除工部尚书,遣凉州沧浪县。黎王闭门思过,无召不得进宫。”周振南袍袖一挥,忽地有些无力,“此事,明日早朝不必再议,都散了吧。”
三人领旨谢恩,往殿外退去。周振南叫住黎王,说道:
“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你要不来。敬谦,你要知道——你不是我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