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未干,繁星半落,御门大街上整齐排列行进着点点微光,昭示着今日常参的官员们都已陆续下了车驾,正朝着太极殿而去。
黎王这日一下马车,就瞧见了同时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舒王,他眉头微皱,甩开一旁正扶着他下车的侍从,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到舒王身边,语调不善:
“今日并非大朝,怎的舒王也起的这么早?”
舒王觉察到黎王走了过来,微微俯身行礼,解释道:
“承蒙圣恩,陛下诏令愚弟兼任荆州刺史一职,按大周律,五品以上官员皆需每日参与朝会。”说着说着,舒王还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今日第一次朝参,还险些睡过了头,匆忙赶来,还好没误了时辰。”
“黎王殿下,不如我们一同进去吧。”舒王诚挚的邀请道。
黎王逐渐反应过来几日前父皇下的那道诏书,又看着舒王那和顺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挥了下衣袖,愤怒转身离开。
舒王微眯双眼,慢步跟在了黎王身后。
另一边目睹了全程的孟川和卢泓手持笏板,待两位王爷走远以后,才缓步朝着宫门处走去。
“这位殿下的脾气可真是愈来愈大了。”卢尚书摸着自己的小山羊胡须,一个劲摇着头。
“黎王的脾气虽是直了些,但近来的差事也都做的不错。”孟川还是一碗水端平的模样,脸上挂着笑,“性情嘛,有人约束着就行。”
“哼。”卢尚书听完孟川的话,似是有些不屑,“现下宁王幽禁北宫,若无陛下允许,绝不得与外人相见,可前段时日黎王却公然闯入数落一番,御史多次上书,陛下却也因忙于边境战事而草草批评一番,罚奉了事。”
“再者,你也瞧见了黎王方才的态度,且自打舒王进京之后,黎王也曾多次当面给舒王难堪,甚至还当着狄历使臣和公主的面拂了面子。”卢尚书似乎越说越气愤,语气有些激动,“这不只是于礼不和,更是丢了大周的颜面。”
“若不是舒王脾性温和,那位丹零公主个性单纯也未有深究,还不知要酿成怎样的祸患!”
孟川站在一旁看卢泓的小山羊胡子都气的快翘了起来,他赶忙轻拍了下老爷子的背顺着气,小声安抚着他的情绪。
“卢尚书这话可说不得,黎王殿下接待狄历国使臣,筹备秋祭宴会,可都是得到圣上夸赞的,难不成卢尚书是觉得陛下有失偏颇?”一道男声从二人身后传来,孟川回头一看,是京兆尹刘锡方正伙同六部的几个官员走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挑衅。
因着家里姨娘的事儿,这老东西明里暗里不知在皇上跟前说了他多少不是,一口一个圣贤礼教,冥顽不化,本就极为烦心。
他又转头看向孟川。
秋日宴上,就是因为孟怀泽和那个没有眼力见的舒王,家里的丑事居然还成了半日的谈资,甚至到昨日还有人那这件事儿打趣他。
孟川这个老狐狸养出来一只小狐狸,明摆着就是故意要让他难堪。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更何况卢泓还一口一个黎王的不是,刘锡方自然是忍不了。
“老夫虽然年龄大了,可眼还不瞎。”卢尚书挺直了腰板,走到刘锡方跟前,甚至还比他高出了半个脑袋,“刘大人妄自揣测圣意,难道又想教老夫给你说道说道?”
“你!”刘锡方正欲同卢泓辩个是非分明,只觉身后突然有人按住了自己的肩膀,孟川不动声色地将刘锡方朝后拽了拽,调节道:
“刘大人,这么多人看着,别误了早朝的时辰。”孟川又凑得近了些,仅用两人能听见的语气,“我可是听说今日闫尚书似是有本要奏,好像是……有关那些案子的。”
孟川稍微退后两步,脸上是充满善意的笑,语调平和:“目下狄历使臣还在西京,舒王与公主大婚在即,近来京里不太平,您操心家事的同时,可还要多费点心力。”
与孟川的波澜不惊不同,刘锡方瞬时变了脸色,鼓眼瞪着孟川。
这老狐狸无疑是打在了他的七寸上,一番话恰似好意提醒,却更像是嘲讽,亦或是警告。
刘锡方环视四周,发现确实有许多路过的官员正听见动静朝这边张望,他沉浸官场多年,也懂得分寸,心中又暗自记下一笔,便领着另几个品级稍低的官员快步离开了。
刘锡方刚走,卢泓便忍不住抱怨道:“你方才为何拦着我,他挑衅老夫在先,老夫难道怕了不成?”因为生气,卢尚书脸上的褶子顿时多了不少,那搓小胡子可是翘得老高。
孟川无奈,刚送走一个还要再劝另一个。
“老爷子您就安心吧,今日有人帮您费这个口舌。”孟川故意买了个关子,笑着解释道。
卢尚书虽有些郁闷,但心中一转,暗里也明白了些,只还是装作一脸的不悦:
“你小子就是个滑头,竟会些小聪明,就不怕人记恨你?”
“那他也得有记恨我的空闲才是。”孟川听着卢尚书的揶揄,两手揣在官袍的袖兜里,抱着笏板打了个颤,“我们快走吧,这大早上还冷得不行。”
卢老爷子嫌弃的看了眼孟川,两人跟着参加朝会的人群,朝着太极殿去了。
庭殿肃穆,早钟报鸣,朝会正式开始。周振南刚一坐稳,刑部尚书闫崇便手执笏板,出列走到大殿中央,躬身行礼。
“臣刑部尚书闫崇,有事启奏。”
“讲。”周振南坐在高处,说道。
“是。”闫崇站直,开始奏禀政事,“近期西京城里突发几起伤人事件,甚至造成数人死亡。提审发现,犯人均称行凶时处于毫无意识的状态,并不清楚自己的行为举止,也无法控制,且人犯均在监牢中出现了严重的癫狂与自残行为,经医士诊断,似是他们都长期服用了一种药物,这种药物能使人在一定时间内出现幻觉,进而变得狂躁,甚至出现伤人与杀人的情况。臣查阅刑部案卷,发现不止西京,各地也均出现了相同的案件,只是因数量极少,所以上报以后并未引起重视。是臣失察,请陛下降罪。”
“查出原因了吗?”周振南并未理睬闫崇的请罪,只是继续询问案件的进展。
“回陛下,人犯之间从各方面查看似乎都无共通之处,每每问即他们为何会服用此种药物时,都好似失忆了一般,对其来源一无所知。”闫崇继续讲述着,“只不过据家人讲,他们好像都去过西京城东的一座宗教寺庙。”
“寺庙?”周振南疑惑。
“对,城东神隐庙,是一座已存在了百余年的异族宗教建筑,臣带人前往查看,除了庙里近来多了一位自称先知的妇人,并未有其他任何异常,且去过神隐庙参拜的人数众多,其他人却均无异常。”闫崇说完,本来安静的朝堂上顿时吵闹起来,大臣们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只有站在最前侧的舒王与黎王二人一言不发,以及站在队伍边缘的秦铮,静静地听着,不做声。
“神隐庙?这种蛮夷邪教,为何还会在西京城里?”周振南皱着眉,很是不满。
“陛下。”鸿胪寺卿范廉走了出来,站在闫崇的身后,解释道:“神隐庙中所供奉的乃是原蒲与族的智慧之神伊洛霍若的塑像,蒲与族败落后,这种信仰却并未消失,逐渐在域外形成了恒教,并拥有众多的信众,一些西域小国也将其奉为国教。”
“现如今西京城内,胡人不在少数,他们大都信仰此教。”
范廉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西京城里除却汉人,也有众多西域的商贾到都城从事贸易往来,而最重要的,还有眼下同狄历的和亲。
所以无论如何,神隐庙都动不得。
至少在当下,还没有查出任何可疑之处的情况下,不能无凭无据地因为巧合而大刀阔斧的动作。
周振南坐在龙椅上,看着台下站的两个大臣,也低头思索起来,就连站在一旁的高崆,也看不清此时皇帝脸上的神情。
堂上一时无话,陷入沉寂。
“黎王,依你看,这件事该如何解决?”皇帝突然开口,询问还站在原地有点出神的黎王。
黎王听到皇帝的声音,猛地反应过来,连忙走到大殿中央,回复道:
“父皇,依儿臣看,范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此时并非整治的最佳时机,不如再观察一段时日,是否还有同类事件发生。”
“等?”皇帝突然笑出了声,质疑道,“要等多久?一月,半年,一年?是不是要等到整个西京成了一座疯城,人都冲到了朕的跟前,你们才能确定?”
皇帝语调怪异,殿上鸦雀无声。
“京兆尹何在!”皇帝的声音中气十足,几乎是吼了出来。
“臣在。”刘锡方赶忙跑到太极殿中间跪下,垂下头,浑身都在颤抖。
“朕任命你为京兆尹,你要做的就是维护这西京城里秩序,可现在城里已经出了这么多的事,你却还不吭声,是不是刑部不查,闫崇不主动提及,你就准备装聋作哑地瞒着朕,啊?”周振南用手狠敲了下一旁的扶手,只觉着那龙首都有被震碎的迹象。
刘锡方完全慌了,说不出一句整话。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家里那档子事儿,你以为朕不知道这事儿和那神隐庙有关?”皇帝直接站了起来,上前走了两步,指着下面所有的大臣,愤怒道:“还有你们,一个个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子不语怪力乱神,脑子都被狗吃了不是。”
周振南原是武将,性格豪迈,本就没有文人那般拐弯抹角的含蓄,火气一上来,也不管是否是粗言秽语,脱口而出,无人可拦。
“现在正是南下与东征最为关键的时候,朕没有闲心去管,但并不代表朕不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周振南站在大殿上,俯瞰着下面的群臣,“区区异域的宗教,朕本就不将它放在眼里,若是无事,睁一只眼闭一会眼也就过了。”
“可现在呢?朕根本就不知道,是不是一会儿你们之中就会有人突然癫狂,想冲上来掐住朕的脖子!”周振南抬起两只手比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表情狰狞。
“陛下。”中书令陈舟上前,极力劝说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这些案件均与恒教相关,为了大周,也必要严查。但小不忍则乱大谋,若在此时全无证据的情况下公然对各地的神隐庙与教众进行清理,势必会引起城里的恐慌,还有狄历的不满,继而对陛下东征以及漠北的战局都会是极大的打击。”
“还请陛下三思,以大局为重。”
陈舟的一番肺腑之言正巧说在了周振南最关心的征伐之事上,周振南逐渐冷静下来,他重新回到龙椅上坐下,又考虑了很久,才对方才一直跪在地上的刘锡方说道:
“刘锡方,念在你此前矜矜业业,为政无过的份上,过去的事,朕既往不咎,但如果你还妄图隐瞒不报,继续无所作为,这个京兆尹,你也不必当了。”
“谢陛下赎罪,臣一定竭尽全力,必不负陛下所托。”刘锡方重重地将头磕在了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还有你们,都好自为之,朕不会去查,也不想再听到新的风声流言。”周振南嘱咐道,“神隐庙朕不会动,但恒教朕必须查,就算是为了狄历与我大周的此次联姻,朕也必须保证西京城内的安全,相信狄历也能够理解。”
众大臣颔首,表示认同。
“秦铮。”皇帝的目光转向站在队伍边上的秦铮。
“臣在。”沉默了全程的秦铮走出队列,抱拳听令。
“你协助刑部、京兆府共同查察此案,一定要给朕查清楚了。”周振南脸上神情严肃,语调有些沉,停顿了会儿,又嘱咐了一句:“该怎么查,你自己明白。”
“是,臣领旨。”秦铮领命,内心也早已有了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