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五米宽的溪水蜿蜒而下,其中是零落的木桩,每隔一段距离,会有一弯木桥。悬天教倒也奇特,整个教门就沿着这弯溪水而建,众弟子习惯了在木桩、木桥和旁庭做剑法练习,不时激起成串的水花,也为一番盛景。
在溪水上游一片较为舒缓的平地上,有一座幽静的二层阁楼,顶上样式和溪水边上的旁亭如出一辙,素雅古朴。
这便是悬天教教主高雄的居所。
许谌刚刚在门口站定,高雄便张开久闭的双眼:“谌儿何事。”
“徒儿本担心在内修时刻过来,会打扰到师父,没想到师父深入内功之时,竟也如此警觉。”许谌说道,他正在措辞,高雄便猝不及防地开口了。
“我习惯了如此。近日教内大小事宜都由你和昀儿、烜儿处理,倒是少来麻烦我,今日是有什么大事吗?”高雄道。他的这三个徒儿倒是特点分明,严昀善处理教中事务,总能做得井井有条;卓烜江湖关系多、门路广,在对外之事上游刃有余;许谌嘛,一个武痴,在悬天剑法上最为出色,也很会指点弟子,大有成为武学之师的潜力。
“徒儿确有一事,要与师父相商。”看见高雄目光投来,许谌继续道,“今年的武林大会,师父也看在眼里,风林阁为后起之秀,令人惊叹,再看看那位沈阁主联络人心的能耐,也非同一般。此般情景,二门三教都略有忧心。”
“如今二门三教之中,庐霜门少理世事,和沈涣似乎颇是交好;绝窟教的势力核心不在中原,倒也并不关切;空山教的心思有少一半在生意上,此事于其影响有限,剩下的,可只剩下楚化门与我悬天教了。”说到此处,许谌瞧见高雄用手指搓了搓手心,知道是说到关键处了,便提了口气继续。
“我不说师父心底也知道,悬天教实力走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武林大会上您与韩循对战,楚化门的实力大家看得清清楚楚。您已是当今世间对悬天剑领悟至深之人,我辈更难逾越师父之高峰,这是不是意味着,悬天剑的剑法,本身就难以到至臻之境呢。”许谌斗胆说完,悬天剑为冷兵器之首,已有百年,他现下一番说辞,倒是没有留下任何情面。
“还轮不到我们来指摘悬天六式的时候。”高雄表情沉静,目光却怒气逼人,悬天六式,精妙绝伦,这是大家公认了的。可许谌之说,也并非全为虚言。悬天教之势,的确有减弱之态,能练到七重以上的人寥寥无几,而可以说,七重才达到能感悟悬天剑真正剑义之时。他想不通缘由,只能归于教内管教不严、教授有怠,悬天教在他手中教规变得格外严格,可似乎也并无实效。只有许谌,在年轻一代的弟子中,还有一些希望。
“徒儿不敢。只是……徒儿得知楚化门有意与我教合作,除了豫帮,就数他们最担心风林阁坐大,悬天是不是可以借此,一转现下颓势?”许谌问道,刚刚高雄的反应完全在其意料之中。
“怎么合作?”楚化门和悬天教百年前曾关系紧密,除了这一层,高雄实在想不到楚化门能怎么予悬天教以好处。
“韩掌门有意……让我们两教相合,悬天一众弟子该有的名分都不变,您和韩掌门同为联盟之首。”许谌说完这段话,才敢抬头去看高雄的反应。
高雄的脸色铁得发青:“你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我是真的没料到,我怎么会有你这种背信弃义、是非不分的徒儿。楚化门做过的见不得人的事情还少吗?他想要成为武林霸主的野心谁人不知?今日我若答应和楚化门合并,明日我连坟冢都无颜再书悬天二字!”
许谌在原地难以动弹,高雄的声音极富气力,像是将他箍在了这里。
“今日之言,我算你小儿狂妄。若要再言,你便是第二个赵宏离。”高雄说道,随即闭上眼睛,又补了一句,“较他更惨。”
随着高雄闭眼,许谌终于感觉身上压力散去,他踱出门外,朝着一条溪水的支流,向深处走去。
没走多久,便见旁亭下有一人,戴着斗笠,久等了的样子。
许谌将肩上的两片叶子掸去,道:“请祁坛主转告韩掌门,他说的没错,这办法行不通。”
若说悬天教的所在是静雅通幽,楚化门的所在就可以用大气磅礴来形容了。
崇山高大巍峨,楚化门就坐落在半山的垣上,自从那山路上的埋伏和阵眼被沈涣个个儿的指了出来,韩严可是花了好一份心力将此塑整。
夏岳自那日进了楚化门,便留在了这里。明面上,是楚化门欠了风林阁一个人情,实际上,却是他在这里,观察着楚化门的一举一动。
楚化门倒不怎么限制他,他不仅可以向教中弟子讨教捕影步的功夫,又可以悬天剑对阵九禹错,这两等功夫,一个属兵器行首,一个算心法翘楚,倒也是难得的修炼机会。
随着对那本残卷的领悟越来越多,不过半年时间,夏岳的悬天剑法已直冲六重,向七重飞奔而去,要知道,之前仅仅是从四重到五重,就要了他一年半的时间。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夏岳禁不住想。
难道教内禁令一直一来只是一个幌子?捕影步和悬天剑匹配在一起,不仅不会走火入魔,反而相得益彰,无比通畅。难道所谓禁令,只不过是做给教中弟子看的,那几位堂主……甚至还有掌门,难道他们都是修习捕影步才有的进益?
夏岳想到了当时许谌追杀他的场景,他最为看重的,是他带走的那本残卷……
夏岳感到冷气袭来,他打开楚化门送来的茶罐,舀了几勺。要说楚化门待人还真是和善,他前些日子可能是功力进益较快,气息有些跟不上,便偶尔会觉头脑眩晕,楚化门的弟子察觉及此,隔日便送来了这种草务醒神茶,他服了几日,越是神清气爽。
听见窗外又有嚷嚷声,夏岳推门出去,看见几个弟子正搬着什么东西。
夏岳问道:“几位可是要去西山口?”
“夏公子怎么知道?的确,走了几个来回了。”一个挑着重物的弟子说。
“这几日陆陆续续见了不少人搬运东西,都往西山口的方向去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夏岳顺势递了一块帕子,这秋老虎还是一点不含糊。
那人擦了擦汗道:“不少门内弟子近日在西山口闭关,需要一些简单物什,我们送送。”
见那人说着倒也诚恳,再加上急着赶路,夏岳便没有再追问。
闭关?可是这运送少说也有一两个月了,且他暗中一直数着教内早习弟子的数量,并无大的变化,所以到底是怎么样个闭关法呢?
西山口……想着,夏岳便动身去察看一番。
在楚化门为日已久,夏岳也认识了不少门中弟子,一路上倒是也没人对他起疑。说实在的,一个被悬天教逐出教门的人,楚化门愿意收留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他若出了这崇山,命都不见得保得住,还能依仗什么呢。越是这样想,越是没人会在意他的行踪。
夏岳已熟悉崇山山路,用了个把时辰,越过层层山脊,终于看到西边的广袤。太阳渐落,在西山口附近照出一圈暖黄的光晕,细看之下,那里确是圈出了一大片空地。
这么大的地方,说是闭关?夏岳觉得此言可疑,更像是在开拓楚化门的地域范围。
按面积来说,楚化门的大小算是二门三教之最,再加上这块地,几乎就要是悬天教的两倍了。
夏岳打量几许,并无更多发现,只好揣着疑问,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江陵之会后,沈涣等人都以为赵宏离为了查清散布秘籍之事去了楚化门,但他却并未进鄞州一步,而是绕着路一般,来到了青州。
也就是悬天教的所在。
若想知道局是什么,就要自己去探上一探;若只看到结果,不明所以,又怎么能有筹码去和对方谈判呢?
而楚化门精心密布了多年的局,就在悬天教这里。
多年未归,悬天教还是之前的模样,溪水清冽,淡雅自然。
可是其中埋藏在溪水底下的泥泞,不知谁人知道。人们只会被这精巧的飞檐吸引,为这古意盎然的木桥停住脚步,那些见不得光的,只好永远当作污垢安寝溪底。
今时的他自然不同于往日,悬天教本身巡防也较弱,没费多大功夫,赵宏离便进到了教内,沿着溪水一路上溯。
他拜师时,也是这样来到了高雄的门阁前;他被逐出教门时,也是沿着这条溪一路奔逃。
若不是今日重回故地,赵宏离还以为,自己真的变了。
他帮风林阁做事,无论手段或是目的,都光明一些。沈涣是个聪明人,也懂得体悟他者,从不让他做过分的或不情愿的事。
甚至在武林大会上替风林阁出战,他还生出几分感动,那种逃亡多年、灰暗多年,终于有了一个栖息地的感觉。
是沈涣太真诚,况姑娘也天性自然,他便不自觉想着,自己同他们一般。
而行于悬天教内,赵宏离不由得重新思量起一切的发生与变化。
被追杀时他只想着变更强,更能给自己一分安宁;而终于有了安宁后,他又只想着报那分况筠阁的恩情;现下入风林阁已近两载,他更像是一个杀手,甚至不是听命于风林阁阁主,而是听命于那位远在西京、又高高在上的天枢台辅正。
他们要做的事,他一清二楚,只不过他生于江湖,又惯于漂泊,对所谓权谋、天下,毫无兴致。
那他做这一切,除了报恩,又有什么用呢?除了被选择。赵宏离突然发现,自己几乎从未掌握过选择的主动权。
下意识地运起捕影步,可前方已不需要落脚处了,他已到了一片平地。
高雄的门阁。
赵宏离不得不提起注意,快速绕道门阁侧面,右手始终搭在悬天剑的剑柄之上。他的功力虽已见长,可要相较高雄,确是无多大胜算的。
贴着墙,赵宏离感受到屋内有两股气息在流动,一股轻薄而强,一股厚重而弱,哪股都不像是高雄应有的。
当其中一股气息随着身形动起来,赵宏离便感受得清楚了,那是捕影步运气的方式。
悬天教之内出现的捕影步,除了他,便只能是许谌无疑了。
赵宏离轻微探头向内望去,果不其然,高雄盘腿而坐,只见背影,可身形之挺阔远不如前,旁边便是一个身着卷草纹衣的人。
看见高雄完整地服完那杯酒,许谌松了一口气,忽地察觉到窗外人影,有那么几分眼熟,许谌朗声道:“我真是没想到,师父曾那样对待师兄,可师兄仍愿来救师父一命?”
发现被识破,赵宏离也并不慌张,他走进阁楼,思索几番,问道:“许堂主的悬天剑法,已为众弟子之最,教主之位唾手可得,还有什么是值得这样使阴招的?”
望了望许谌的面目狰狞,赵宏离像是知晓了答案一般继续道:“如果说还有许堂主,未来的许教主没有得到的,怕就是捕影步那本残卷中没说清的了吧?”
“怎么?师兄要插手?”在武林大会上,许谌曾与赵宏离交过手,他若真是阻挠,他不见得能拦得住。
“我若拦你,你今日便会空手而归,且再难踏入悬天教一步,自然也再难以修成捕影步,终生见不得光。”赵宏离鬼魅一般,目色闪烁,“不如,我不拦你。可捕影步全本,你我要共享。”
“就像当年我们一起练习那样,师弟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