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聂稳赶到了荆州。舒王府在荆州颇为气派,檐角勾连,绿树成荫。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聂稳来到舒王府院外一个小巷,趁四下没人,戴上面罩翻墙而入。
舒王去京后,府中看起来稍显冷清,只剩下小部分人在打理王府事务。聂稳找了一处较高的树,静静观察府中动向。很快,他就认出了这些人的主心骨,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穿着开衫褐褂,头发用布冠收束起来,十分整饬。凡是遇到他的人,都会向他低头行礼。
聂稳从树上下来,隐入到暗影中,悄悄地跟上他。在府中一路穿行后,管家回到自己的房间。聂稳几步抢上前去,一手用短刃抵在他的腰间,一手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出声,开门。”
管家被突如其来的威胁吓得不轻,但一时别无选择,换了好几把钥匙才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门。
进到房中,聂稳反手别上门闩,把管家带到桌边,“听着,我不会伤害你,只是有些事要问。如果你不听话,可别怪我的刀不长眼。”
管家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试图反过来震住聂稳,“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哼,”聂稳冷笑一声,转手把刀抵在管家的脖子上,“如果杀了你,我还需要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管家用余光瞟了一眼脖子上的刀,一滴汗顺着鬓角淌下来,滑过脖子,在刀面被阻断然后往四处散开。汗水的粘腻和刀锋的冰冷尖刻的感觉混在一起,让他整个人都僵硬了,脑子里也不再有什么利益、王府尊严,只是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都说,大侠……大侠……饶命。”
聂稳暂时松开了刀,盯着管家说到:“我问你,甜杏儿是谁,现在在哪里?”
管家松了一口气,抚抚胸口顺了顺气,说道:“甜杏儿是先王妃的贴身侍女,王妃去世后,她就和其他服侍王妃的人一起被遣散了,至于她在哪里,我……我也不知道。”
“噢,那我让你知道一下?”聂稳玩弄着手里的刀,漫不经心地说。
“别别别,我想想。”管家赶紧摆手,回忆甜杏儿的去处。
“啊,我想起来了!”管家一拍手,“甜杏儿是函州人,先王妃的陪嫁丫头。如果她被遣散,很有可能是回函州了。”
“函州?”聂稳心中一惊,难道是巧合?
“对对对,函州人,大侠不妨去函州打听打听。”
“先王妃生病期间,王妃的药也是她负责的吗?”
“我记得本来煎药的事情有专门的丫头做,但是先王爷说不放心,专门指派了甜杏儿去煎药。”
“这么说来,先王爷、王妃的感情很好嘛。”
“先王爷是我见过最痴情、最温柔的人了,”谈起老主人,管家脸上表情也和缓了一些,有些沉浸往事的味道,“他只有先王妃一个妃子,即使是在先王妃神志不清的时候,也从来没想过纳妾,还是一心一意地陪着她,四处寻医问药想治好她。”
在管家滔滔不绝地回忆过去的时候,聂稳拿出一颗梦佛丹扔进他嘴中。管家猝不及防,一口咽了下去,然后剩下满脸惊愕,拼命地抠喉咙想吐出来:“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今晚你一回来就累极了,直接上床睡觉了。”说完这句,没等管家反应,聂稳一掌拍在他的后颈,然后把他扛到床上,翻窗而出。
一天后,聂稳出现在函州。
万老板的铺子在函州开了许多年,老伙计对当地大大小小的事都了如指掌,打听一个大户人家中的丫头,并不是难事。果然,聂稳想要打听的事很快有了回复,甜杏儿本名杜秀秀,后来选作先王妃的陪嫁丫头才改了名。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甜杏儿从荆州回来没多久,就失足落水而亡。乡邻还感叹许久,从王府回来应是得到不少遣送费,只是没有命花。
线索在这里戛然而止,聂稳心中难免有些郁闷,但并没有马上离开。失足落水,是杀人灭口常用的伎俩,不过,是谁下的狠手呢?
茶馆里有些喧闹,似乎许多人都在议论同一件事,谁家的老人在祝寿。
“劳驾问一下,是谁家祝寿这么气派呀?”聂稳侧过身去问旁边一桌的人。
“哟,外地来的吧,这都不知道,是高家呀。今儿办寿的这位,可是当今圣上身边大红人高崆高公公的亲哥。”
“亲哥?一般太监不都是孤家寡人,寻常人家怎会让自己的亲弟弟去当太监?”
“这你又不知道了吧。当年高公公家乡遭遇蝗灾,家里人为了让他有口饭吃把他送进宫,后来又跟着今上来了函州,你说可巧不巧吧,家里人逃荒也来到函州,他们相认的故事,可是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啊。”
“高崆……”聂稳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邻桌的人还不停地说着感天动地的认亲故事,却聂稳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忽然,聂稳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掏出几两银子放在桌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看来,得去这寿星府上拜会拜会。
今日最热闹的地方便是这寿星府了,即使高崆没有说话表态,下面的人也会腆着脸来巴结讨好,指望着这位高公公的亲哥给美言几句。没看错的话,其中不少还是地方官儿。聂稳在心中嗤之以鼻,避开人多的地方,在府中游走。
祠堂一般在东面以示尊重,而且今天府中有人祝寿,祠堂的门很有可能是开着的。很快,聂稳就找到了高家的祠堂。看得出来屋子的架构都很新 ,但仍投入了不少银两,雕花房额、黄花梨贡案等等,满目皆是。
聂稳在祠堂中翻找了一遍,果然,他想要的就在这里——高家族谱。聂稳算准他家一定会有这个。
略过前面啰里啰唆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先贤圣人,聂稳从很近的时段开始看起,很快,他在高家的一脉旁支中找到了那个名字——杜秀秀。这个人和高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猜得没错的话,高崆背后的人,才是真正下黑手的那个。
聂稳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把族谱往袖中一卷,离开了高宅。
离开西京许久,沈涣坐在去华年坊的马车中,取下脸上的面具,心中有几分怅然。
这段时间,他几乎要忘了,自己是前朝的二皇子,直到秦铮说让他去见一些人。他没有见过自己哥哥本来的样子,但据他说,和自己的脸一模一样。那他看到自己的脸是什么感觉呢?熟悉、悲伤、错愕?哥哥有过权力富贵,但他有过自由。
“公子,到了。”赶车的人提醒道。
“嗯。”沈涣应声,戴上面具,从车里出来。
不管怎么说,戴着面具都是显眼的。柳娘特意安排了几个人接应沈涣,不声不响地把他带了进去,引到宫字间。
羽字间里,柳娘正忙着招呼费心邀请的几位客人,大理寺卿童源、吏部司封员外郎仇笠,还有几位是在六部落了闲职的旧人。童源、仇笠尚年轻,但他们的父辈都是受过前朝恩泽的人,心中仍有感念。
一开始场面有几分尴尬,大家对于今天为何会在这里心知肚明,但在面子上仍抹不开。毕竟,是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的。
柳娘端着一杯酒朝在座的人敬了一圈,说道:“今天我柳娘把大家邀到一起,就是下了决心要做这件事。这些年,柳娘能得到各位的信任与厚爱,先谢过各位了。”
“相信诸位都知道,我们现在谋的是一件朝不保夕的大事,一旦败露,便再无转圜余地,如果哪位现在后悔了,可以离开羽字间,柳娘绝不会阻挠半分。”
柳娘说完顿了一顿,环视一周,似乎有些人面露难色,但并没有人有要动身离开的意思。
“柳娘,今天我们来这里也是下了决心的,”童源回道,“可是,我也无意冒犯,就我们几个人的这点力气,就如同往海里扔石子儿,连个响都听不见。”
柳娘笑了笑,放下酒杯,说道:“各位放心,柳娘我毕竟也是在西京混迹多年的人,自己几斤几两自然还是清楚的。如若没有点家底,也不会贸然把大家都拉下水。只不过现在为时尚早,很多事情,还不方便交代。”
“明白,今天我们能来,自然是相信柳娘的,”仇笠接着说道,“不过,柳娘说带我们见一个人,不知……”
“既然诸位如此豪爽,我也不再啰嗦。不过,在见那位之前,请诸位立下誓言,今日所见,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如若吐露出去半分——天诛地灭。”最后四个字,柳娘所透露出来的魄力和决绝,令人心中一颤。
一墙之隔,沈涣在宫字间和羽字间中间的通道中默默听着柳娘和诸位官员的对话,短短几个交锋,已是心惊胆战。与他站在一起的,还有秦铮。到场的官员纷纷立誓,他知道,快到自己出场的时间了。刚刚柳娘为了掩人耳目,已经带他换了一套衣裳。这套衣裳更为华贵,他穿在身上却怎么也不习惯,一次次地去拉前襟、抚袖口。秦铮将手伸过来,覆在沈涣的手上,用力握了一下。
“殿下,请。”红玉沈涣跟前,轻声说道。
“好。”沈涣扭过头去看了秦铮一眼,两人的眼神都分外坚定。
在红玉的引领下,沈涣进入羽字间,与屋子里的官员隔着一张珠帘。刚刚走入那道珠帘后,他就感受到了那几道灼灼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自己身上,更准确地说,自己地脸上。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大家都紧紧地盯着屏风后的那个人。
柳娘示意红玉掀起珠帘,随着沈涣的脸逐渐暴露在众人面前,柳娘率先屈膝低头,向沈涣行礼。
其余几位官员都已经愣住了,看柳娘行礼才反应过来,纷纷跪地。一位年纪稍长的官员甚至眼眶湿润,将要掉下泪来。
沈涣一时百感交集,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和哥哥确实是长得一样。他身着华服,坐在这个位子上一动不动,现在,他就是复国大计的一把旗帜了。
秦铮站在隔间里,听着前面行礼的声音和随后的一片静默。他选择了把小涣推到了最前面,自己却只能隐藏在黑暗中。秦铮忽然想起周振南进入西京城的那天,东宫刀影重重,而那个曾经威隆于天的父皇,那些至高无上的皇族权力,都被踩在地上,碎成一滩烂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现在,他只是要把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夺回来而已。
“大人,”朴成忽然来到隔间里,“今天我在神隐庙,看见了一位贵人。”
“哼,有人架起圈套,就有人伸着脖子想钻进去。既然如此,我们便成全他。”秦铮的脸上不带一丝感情,棋子如何落,只能掌握在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