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筠阁的惠明楼上早已挂了绿招幡,沈涣正在楼阁里等着。
待沈苓兴冲冲地登上了惠明楼,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沈涣跟前,一把抱住沈涣的脖子,将沈涣撞了个趔趄。
“哥,你怎么才回来。”沈苓的声音激动地有些颤抖,颇有喜极而泣的架势。
沈涣也有些诧异,但还是环住了沈苓,轻拍安抚。
顺着她来的方向望去,秦铮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看到挂在沈涣身上的沈苓,有些无奈。他对上沈涣的视线,兄弟二人只也直是点头示意。
等沈苓松开了手臂重新站稳,她才来得及从秦铮的手上接过那一盒子的点心,开心道:
“哥,这是我给你和况姐姐做的吃食,你快尝尝味道如何。”
说罢,她才意识到况纾芸并未在惠明楼上,四周打量了一圈,沈苓也未发现况纾芸的身影。
“哥,况姐姐怎的不在?”沈苓疑惑道。
沈涣低下头,情绪似乎有些失落:
“她受了些伤,待在自己房里休息呢,况姨在照顾着。”
“受了伤?严重吗?”突然听闻这个消息,沈苓和秦铮都有些焦急。
“没事,皮外伤,不严重,你们别太担心。”沈涣解释道,语气却并不怎么轻快。
“是吗?”秦铮注意到沈涣有些不对劲,他只是将沈苓拉到一旁,嘱咐着:
“你先去看看吧,待会我和你哥再一起过去。”
沈苓也觉着有些不对,她回头瞧了瞧沈涣,只好答应下来:
“那我先过去了。”她还是有些放不下,秦铮只好不着痕迹地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心,沈苓这才提着那盒子点心下了楼,只留下秦铮与沈涣两人。
沈苓走后,秦铮走到沈涣跟前,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两人一同走到矮方几旁坐下,时有秋季的凉风吹拂着楼檐上的纱幔,带来一抹金黄的山色。
秦铮沏好了茶,见沈涣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只能端着茶杯,叹气:
“今天苓儿天不亮就起来做了一大盒江南的吃食,你不馋,我却还念着。”
“你再沉默下去,点心没了,就只好让你做给我吃了。”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沈涣逐渐回过神来,盯着眼前冒热气的茶杯,终于说了话:
“哥,抱歉。”
随后,他便将此行去武林大会,寻平王宝藏,遇见俪娘以及况纾芸被劫,和他潜入豫帮后的一切所见所闻都徐徐讲述了出来。
从头至尾,秦铮都没有打断他,安静地听着沈涣的话,只做一个听客。
说到最后,沈涣想起五朵死时,况纾芸脖颈上的伤,以及他从未见过的空洞眼神,他都不禁感到后怕:
“哥,我恐怕永远都忘不了那把刻刀沾满了鲜血的模样。”
“但是我必须这样做,如果不杀了五朵,倒下去的就会是芸儿。”
“我不想杀人,但我更不能失去她。”
沈涣情绪有些波动,他双手抱着自己的头,有些不知所措。
秦铮坐在沈涣的对面,看到弟弟痛苦的模样,他的心里也不好受。
但在这条路上,沈涣必须经历,也必须接受。
就如同从前的自己,恼怒,不满,难过,但却一次比一次漠然。
如今沈涣还有向他诉说的机会,可曾经的自己,又有谁会关心呢?
他好像,也逐渐变成了看客。冷静,却又冷血。
秦铮尽力压下内心的阴暗处,安慰着沈涣:
“你做得很对,不要自责。”
“你和芸儿很像,但只有见过深渊,才会成长。”
“你们需要的,是时间。”
沈涣眼眶有些红,他对秦铮的话语并未有所应答,只是试图调整自己的状态,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仰头饮尽,便不再有过多的言语。
话已至此,秦铮也不想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毕竟能不能想通,那还是沈涣自己的事儿,他也无能为力。
但沈涣适才谈到的俪娘,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没想到当年平王叔竟还有这样一段姻缘,甚至还借此留下了一批财宝,如若那个孩子并未夭折,而是平安长大,现在局势如何,他还真说不清楚。
“照你的意思,那个俪娘现如今是被玄箜门的蒙桂接了回去?”秦铮问道。
“嗯。”沈涣理清了自己的头绪,解释道,“俪娘原本就是玄箜门人,也算是重回师门。”
“你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你有没有想过,若她知晓了你的身份,结果会如何?”秦铮反问。
“俪娘待在颍川,应该并不知晓南燕太子的长相,她又从何知晓我的身份呢?”沈涣似乎觉得秦铮的担心有些多余,“对她而言,我就只是认识平王的故人。”
“她当年同平王有如此交情,你怎知她同皇室会没有联系,就算不认识你,你又怎知他不会认识我们的父亲,那等同是他的杀夫仇人。”秦铮连续提出了几个疑问,却并未等沈涣解答,“带着面具,她都会将你误认为平王,是因为那双眼睛,同平王,同后主,甚至是其他皇亲一般,那是前朝皇室抹不掉的痕迹。”
“我们的长相,是随了父皇。”秦铮的内心极度不安,小涣是他的底牌,也是接下来他整个计划的命门,稍有偏差,便是生门转死门,回天乏力。
就如同他在来况筠阁的路上所下定的决心,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绝容不得半点差错。
但沈涣却并不认同秦铮的看法,他还是坚持此前自己的想法,只是试探地询问:
“那你想怎么办?”
秦铮只是思索了片刻,便不慌不忙地答道:
“若是有用,将她放在玄箜门也并非不可,只不过你可能需要派人随时察看。”
“若是无用……”秦铮没有说完,但两人也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了话里的意思。
整个过程,秦铮的语气依旧平静,连一丝情绪上的波澜,沈涣都似乎感觉不到。
沈涣不说话,只是看向秦铮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些不同的东西。
他见到俪娘之后,其实更多地是同情。
从根源讲,他们其实都是被皇家所抛弃的人,而当这些人需要时,他们原本平静的日子又会被打破,揉碎,去承担一些本不应该的责任和苦痛。
就算如此,沈涣自认为他还是幸运的,因为来找他的这个人,是他亲的兄长,而俪娘独自在桃花谷守了那么久,到头来又等来了什么呢?
只有心怀鬼胎的算计与利用。
所以当俪娘答应同蒙桂回到玄箜门时,他是为俪娘高兴地,他希望她能走出来,希望她能在下半生里过上自己的生活。
可如今就算是这个期望,似乎也并不被自己的兄长所认可。
现在的这个兄长,他感到有些陌生。
不同寻到幡云镇的那种热忱,而是一种冷静到极致的淡然。
若有朝一日,自己也同俪娘这般境地,他的兄长又会对他如何呢?
想到这里,沈涣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怎的会想些没有着落的事儿。他摇摇头试图使自己清醒一些,只是攥紧的双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秦铮见沈涣直摇头,心下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想,只是继续问了下去。
“方才你还说,在豫帮救人时,遇见了一个有些不同的人?”
“是,后来我也是听芸儿提起,才知道那人就一直住在她旁边的院子里,似乎他并非豫帮中人,但也不像是被劫来的,此人武功极高,就连庐霜门的宋掌门也对他极为认可。”沈涣说到这儿,心里似乎有些不悦。
至于况纾芸每日都会翻墙过去同他练剑一事,他自然是没有提。
“那你可知那人姓名?”秦铮又问。
“听芸儿讲,好像是叫徐,徐……长平,还是西京人士。”沈涣回想了一阵,“哥,你认识吗?”
徐长平?姓徐,不仅武功极高,还是西京人。
秦铮并不认识什么徐长平,但西京的徐家人,他倒是熟悉得很,其中也并未听得有这一号人物。
他似乎脑海里立刻就浮现出了徐俨宁的模样,但又立刻打消了这种想法。
不可能,流放的队伍被所谓的劫匪拦截,连一个活口都没有。
方家的人下了手,他不是不知道,事后也派人去查过,没有什么问题。
难道真会这么巧,还是徐俨宁……其实根本就还活着,甚至被豫帮救了回去?
秦铮不免有些心悸,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是个大麻烦了。
沈涣见秦铮听闻徐长平一事后就一直皱着眉头,忧虑重重,他更加疑惑,却又不知道该向秦铮说些什么。
“哥,别单就我一个人说,你也说说,最近西京的情况如何,有没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沈涣想要岔开话题,甩开了方才那些不愉快,整个人又变得明朗起来。
秦铮见沈涣的状态有所恢复,也就安下心来,先将徐俨宁的事情放在一边,随即也聊起了近来西京城里发生的事。
“黎王近来做事很得周振南欢心,最近扩大了他的封地范围,将鄞州的一片划入了黎州的辖域。”秦铮倒是很宽心,“他现在和方皇后关系不好,经过宁王一事后也对我信任有加,若能保持这个局面发展下去,对我们便是极为有利的。”
“那就好,我听你说舒王进京迎娶狄历公主,还以为又出了什么问题。”沈涣见秦铮并不着急,也放下心来。
“说到舒王,我其实还有些疑惑没有查清,不过就目前表现来看,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有宁王的头脑,也没有黎王的胆量。”秦铮并未将沈苓要去舒王府的事告诉沈涣,这是他同沈苓两个人提前商量好的,沈苓不许他说,他也自会保守这个秘密。
而且沈涣现在情绪不稳定,也并非告知他的最好时机。
待日后他若是发现,他再来向这个亲弟弟请罪便是了。
“对了,还有一事我需要你的帮助。”秦铮突然想起了柳娘那边传来的消息,告诉沈涣,“你得同我去一趟华年坊。”
“去华年坊,什么事儿?”沈涣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到时我会把接下来的计划都告诉你。”秦铮不想现在透露太多,省的小涣会在心里想太多,反而给自己负担。他还是期望沈涣能够再多休养一阵,等恢复好了再进行下一个阶段的谋划,也给柳娘更多地时间去联系,自己也能更好地去确认。
“话就聊到这里,我们去找苓儿她们吧,再不去,你真的只有给我做点心了。”秦铮完全不给沈涣反应的机会,便直接起身整理衣袍,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本想再问些什么的沈涣也连忙起身跟在秦铮身后,嘴上却还在碎碎念,看向秦铮的眼神颇有些不解:
“哥,就是个点心,你想吃让苓儿给你做不就成了,没必要念叨这么久吧?”
秦铮只是笑:
“苓儿在秦府住了这么久,每每亲自进了厨房,端出来的可都是一碗碗苦的汤药,我还从未尝过她的手艺。”
“嗨,你原来可能不知道,苓儿在家里时就跟着娘学做江南的吃食,烧菜不行,但白案糕点却是很不错,原在幡云镇我还能时常吃到,这隔了许久,也还怪想的。”沈涣只顾着回味,却未注意秦铮突然停住脚步,转头递过来了一个眼神。
沈涣感觉被盯的有些不舒服,更迷惑了:“哥,我为何总觉着,我好像错过了什么?”
“等你日后吃不到苓儿的糕点,你就明白了”秦铮不去管沈涣有些哀怨的神情,径直下楼朝着况筠阁的后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