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是喜欢去江边的落雁亭,在那儿一呆就是一下午,淡绿色的裙衫和江边的柳树几乎要融为一体。
周赫宸刚刚把一些茶叶从初初展开的的睡莲花芯中取出来,坐在池边一座八角亭中歇凉。记忆中,大部分时间母亲留给他的都是一个零落的背影,像是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人孤单存活。当然,母亲想起他的时候,就是两个人了。
母亲不爱笑,对他除外。父亲脾气温和,在朝中不争不抢,安守本分,在家中对母亲也极其疼爱,十分心思,有七分在想怎么对她好。除母亲外,父亲没有别的女人。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与父亲有时很亲近、有时又像陌生人,总隔了些什么。
新茶在滚水翻涌、舒展,透出一夜莲花包裹的清香。他记得母亲的房间里也总有莲花的香气,氤氲在回忆的迷雾中。
十二岁那年,一切都戛然而止,迅速拐向另一条轨道。
母亲忽然和父亲大吵了一架,书房里传出瓷瓶碎在地上的声音,而后是两个人的争执,没有人敢上前。父亲先从房里出来,阴沉着脸。他进去时,母亲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落泪。之后,母亲性情大变,一个人的时候呓语不断,时而木讷寡言,时而大哭大闹。家丑不可外扬,父亲已经下令不准府中的人四处说,但总归管不住每个人的嘴。一旦一点消息透出去,便是满城风雨,各种咸言淡语都起来了。在外别人忌惮他的身份,不敢当面议论,在家中他却时常听到丫鬟下人在一些角落里嚼舌根。
最初父亲还准他去看望母亲,但是有次母亲彻底失了心智,完全认不出他来了。母亲只是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红着眼问他:“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他不能给出回答,只能愣愣地看着母亲。
在母亲的质问声中,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一双手掐在了他的脖子上,眼前的女人像是见到了宿敌一般不管不顾地要置他于死地。直到父亲闯进来那一刻,她猛地一下清醒过来,变得安静沉默,以及哀怨。父亲带他离开的时候,他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嘶喊,是在叫父亲的名字吗?
周赫宸努力去回忆、模仿那几个音节,吐露出来,随茶水卷落回去。不是,不是父亲的名字。
池中一尾鱼儿遇到池壁反身回游,打起一个小小的水花。
“宸儿。”父亲在身后唤他。
“父亲,娘生了什么病,为什么会这样?”那时候他的身量只到父亲的肩膀,需要仰起头来跟他说话。
廊间的灯火映照在他的脸上,父亲盯着他的脸,许久没说话。
“父亲?”
家里医官进进出出,院子里总飘着股汤药的苦涩味。
“你和他真像。”父亲幽幽地说。
“她?我娘吗?”
“不要去看你娘了,你会刺激到她的。”父亲没有回答他,也对那天的争吵闭口不谈,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他信父亲是爱着母亲的,也信父亲的话,每次只在门口悄悄往院子里看,看到母亲安安分分地坐在院中,乖巧地喝下丫鬟端来的汤药,他的心就舒缓一些。总会好起来的,他想。
而这世上的事,向来是十之**不如意的。
母亲的病更加恶化了,起初只是精神上不振,渐渐身体也垮了,入冬时已经卧床不起,院子里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他躲在里屋,听医官们像父亲上报病情。他们一个个唯唯诺诺,只说奇怪。
“王妃本是心病,臣等开些安神凝气的药物,纵使不能治好王妃,也能稍稍控制病情,可是……”
“可是王妃的病情日渐严重,你们又作何解释?”
“臣斗胆问,王妃可有按时服药?”
“近来本王每日陪护她用药,不会有疏漏。”
“那药物可有经手外人?”
“买药都是王妃最亲信的丫头去做的,煎药送药也一直都有她盯着,也不会有错。”
“王妃气虚体弱,臣等也不敢用太猛的药,怕反遭其噬,只能……”
“只能用些温温吞吞的药,吊住她的性命是吗!”
“臣等惶恐!”
医官们嘭嘭跪了一地,这样的场景周赫宸也已经见了好多遍。
他们也确实做到了拖住母亲的性命,她的身体时好时坏地捱了三年,好的时候,她还可以打扮起来,在院子里走走,坏的时候,她就在屋中几天十几天不出来。
得知母亲的死讯的时候,周赫宸有一阵的麻木,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已经十五岁了,却感觉十年二十年的光阴都已经过去。母亲变成了一个陌生的词,他还记得三年前那个会对他笑、会把他拥入怀中的母亲,却不认识那个锁在院子里的女人。
葬礼上,父亲分外憔悴,身形瘦了一大圈。不知是不是错觉,走进灵堂时父亲看他的眼神分外冰冷。父亲仍然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那堵隔在母亲和父亲之间的墙,好像转移到了他们俩之间。
父亲愈发深居简出,很少与他见面。每年节庆,他们还是可以貌合神离地坐在一起吃完一顿饭,只要闭口不谈母亲。作为宗室子,他很快地成长起来,学会怎样自我保全,做一个好的继承人;也学会了怎样利用权力和手段,将当年母亲的诊书一本本地收集起来,仔细保存。
一阵敲门声打乱了周赫宸的思绪,“王爷,沈姑娘来了。”
“请进来。”周赫宸深深呼出一口气,起身向正厅走去。
“沈姑娘!”周赫宸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喜,仿佛是见到久别重逢的故友。
沈苓被周赫宸的热情弄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轻轻福身:“见过舒王殿下。”
“沈姑娘来了,”周赫宸回身虚扶了一下向他行礼的沈苓,一脸和煦,“能请到你可真是太好了。”
“能替王爷分忧,是我的荣幸。” 沈苓又微微矮下身子说道。在舒王面前,她仍是谨小慎微,放不下那套礼仪的条条框框。
“其实我在荆州自在惯了,也不爱那些繁文缛节,只是在外人面前还要维持所谓王爷的仪态。府中没有外人,沈姑娘不必多礼,” 周赫宸说话的语速略快,加上脸上的笑容,显得十分可亲,“反正我现在也是闲人一个,不如我先带沈姑娘在府中走走,熟悉熟悉。”
“我们还是先去看看病人吧,病情可等不起。”沈苓没忘记舒王邀请自己过来的目的,抬起头来说道。
舒王脸上的笑忽地消失了一大半,“此事说来话长,我先跟沈姑娘说清出来龙去脉也不迟,我们边走边谈吧。”说着,向沈苓做出请的手势。
沈苓也不好再反驳,与周赫宸一同走了出去。
周赫宸领着沈苓在院中走,几度欲言又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沈苓一边默默熟悉王府的布局,一边思量着周赫宸到底想说什么。那个病人吗?他说久病在床,又一副求医心切的样子,为何到此时反而不急了?难道诊断记录就是那个病人的?但是看时间,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沈姑娘不要见怪,冒昧问一句,沈姑娘和秦大人是什么关系?”
沈苓心中忽然咯噔一下,对于周赫宸的发问有些措手不及,还好这些问题她早就想过,顺口回道:“王爷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此前与秦大人并不相识,只是受师傅之命来替秦大人调养身体,自然就是秦大人府上的医女。”
“沈姑娘莫要生气,是我多虑了。只是西京于我而言太过于陌生,也太过于复杂。我不知道能够相信谁,谁又在时时刻刻关注着舒王府。”周赫宸勾勾嘴角,试图一笑带过,但似乎并不成功。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些话听在沈苓的耳中,是那么熟悉。这不也是她刚来西京时的感受吗?沈苓心中也不由泛起一丝苦涩。
“我也不是不信任秦大人,可他毕竟是天枢台的主事,是今上手中的一把利器,有时候,哪怕是他,也不能随心而为。” 周赫宸转向沈苓,一脸严肃地说道,“所以,我接下来说的事情,也想拜托沈姑娘替我保守秘密。”
“王爷就这么肯信任我吗?”沈苓反问周赫宸道。
“相信,我相信沈姑娘作为一个医者,心中也必然有自己坚守的东西,”周赫宸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而且,说句冒犯沈姑娘的话,我第一眼看到沈姑娘,就觉得你给我的感觉,很像我记忆中的母亲。”
母亲这两个字,周赫宸说得很轻。沈苓一时有些惊愕,不知该怎么接话。
终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周赫宸向沈苓做了个揖,略带窘迫地说道:“沈姑娘,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王爷何出此言?”沈苓有些惊讶,抬眼正好对上周赫宸的眼睛,有些焦虑,有些哀伤,还有些很深沉的、难以读懂的东西。
不知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荷塘附近,一股微风卷着荷香袭来,四下安静到能听得见水底鱼儿甩尾的声音。
忽然间,沈苓意识到,她在府中没有闻到一丝药草的气味,她的嗅觉很灵敏,如果周赫宸身边有重要的人长期服药,他也会染上药味,那她一定能闻出来。
“那天我邀请姑娘来府上,说有一位久治不愈的病人……” 周赫宸缓缓的开口,讲起那天邀请沈苓的缘由。
“府中没有汤药的味道,难道,根本没有这样一个病人?”沈苓按捺住心中的起伏波动,尽量装作平稳地接道。她忽然有些隐约的紧张,心跳也加速起来。然后呢,是那个她费心想要知道的秘密吗?
“是,”周赫宸懊恼地低下了头,“其实,这位病人,是我已故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