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城东南郊外有一处林苑,修建于前朝,是供权贵们享乐玩耍的去处,由于前朝后主在位时常住其中,新朝立国以后,皇帝也只是将守卫林苑的禁军调换了一番,而苑中的亭台水榭、琼楼高阁,还依旧保持着旧貌。
今日秋祭,皇室重臣前往南坛祭祀之后,便会例行在这林苑中宴请,早先这秋日宴本也属秋祭中的一环,可时间一长,规矩自是守不住,倒是真成了显贵们的聚会了。
前两年的秋日宴都是宁王周赫遥在打理,可现下周赫遥被幽禁于宫中,这个职务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黎王的头上。
这差事黎王倒是第一次接手,从宫苑的洒扫、布置到朝臣及其家眷的考量,桩桩件件都要黎王亲自督办,出于一贯的好胜心,黎王也是铆足了劲儿,这场秋日宴的各项安排在上呈周振南过目之后,也博得了一声赞许。
林苑中热闹得紧,各府马车挤在偏院的空地上,男宾们在宫人的指引下进了前院落座,而女眷们则纷纷去了后院。
前院偏西侧的吟月台上,黎王坐在主座上,各家子弟围着吟月台绕圈坐着,本不是正式的场合,大家也坐的随意,两人之间共用一张小方案,分了格的漆盒里是不同的果脯,小碟里装的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茶点,桌上有新酿的酒,还有新制的茶,对于他们这一众官宦子弟来说,能够独辟一处喝酒吃茶,闲谈八卦,倒是比同自家老爷子一处正襟危坐要自在许多。
“偷得浮生半日闲,能坐在这欣赏一番林苑的秋景,也是难得。”京兆尹家的公子刘成玉手里端着酒杯,抒情道。
“害,就您这文不成武不就的,整日整日赖在华年坊听曲的人,每日可都是闲着的,哪来偷得一说。”坐在他一旁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公子打趣道,全然不给面子。
刘成玉佯怒,从盒子里挑了枚果脯就朝对方扔去,逗得周围纷纷笑出了声。
与这边欢快的景致不同,吟月台一角,孟怀泽斜靠着,眼神飘忽不定,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却还未饮下,安静的出神。
“我说,”坐在小方案另一侧的公子开口,试图从他手里夺过那杯凉茶,却被孟怀泽察觉躲了去,“你盯着那杯茶也有小半个时辰了,看清楚里头的茶叶有几根了吗?”
孟怀泽将手中的茶杯顺势放下,回答:“茶壶滤茶,杯中怎会有茶叶。”他重新靠了回去,“此外,你这突然夺人茶杯的行为是极为不礼貌的,看来哪日同我父亲去拜访卢尚书时,还得说上一二。”
“孟怀泽,我本以为你最近不出去鬼混是改邪归正了,没想到还是个无赖。”卢嘉廷气的扶额。
“嘉廷,我表姑是你的母亲,而我又比你虚长那么几岁,按理,你应该叫我一声表哥。”孟怀泽将那杯凉茶倒掉,重新烧水冲茶,手里动作不减,嘴上也不歇着,“俗话说长兄如父,你上头算得上血缘的兄长也只我一人,如此公然直呼兄长的名讳,也是于礼不和的。”
卢嘉廷听着孟怀泽无理取闹的辩驳,默默翻了个白眼,习惯地挥挥手:“得了,你就只会在我爷爷跟前装乖,从小到大骗了好些年。”
孟怀泽但笑不语。
“不过,你这好一段日子都不去华年坊,足不出户关在家里,我还真觉着奇怪。”卢嘉廷疑惑道。
周围邻座的几个人也有些好奇,便凑过来一同询问。
“最近确实难见孟公子的身影。”
“确实,就连我上次去玉涎楼,跑堂的小二都来向我询问。”
“六必居的掌柜也是……”
为求得一个答案,众人纷纷看向了孟怀泽。
孟怀泽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语带无奈:
“怀泽在诸位心中,就是这样一个贪图享乐的不学无术之徒?”
没人回答,却也没人反驳。
孟怀泽见状,叹了口气,只能回答道:
“喝多了,碎了我家老爷子一个瓷瓶,被关了禁闭。”
“不会吧,孟尚书这么和蔼的一个人,怎会为了一个瓷瓶就发火。”除了坐在对面的卢嘉廷对孟怀泽投去了同情的目光,其余人却都不信他这一番说辞。
孟怀泽清了清嗓子,一边用茶针分拨茶叶,一边继续解释:
“几百年前的秘色瓷,就放在老爷子的博古架上。”
……
适才不相信的众人,随即退了回去。
“噗。”卢嘉廷一时没憋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孟怀泽眉头微挑,脸色有些不好看。
“这西京城里谁不知孟尚书最宝贵的就是他那博古架上的异石和珍宝,敢有那胆子的人,估计也只有你了。”卢嘉廷乐得不行,对孟怀泽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笑够了吗?”孟怀泽看着卢嘉廷,好似想到了什么,唇角微翘,小声猜测,“不过你不是一向不去那种地方,怎的会知晓我没去华年坊?难不成……”
“你别瞎想,我是听陈二那小子说的,这段时间好几次瞧见秦铮去了华年坊听曲,还以为你也在,谁想却未瞧见人影。”卢嘉廷一边解释,一边从漆盒里挑了两枚果脯送到嘴里。
孟怀泽冲茶的手一顿,滚烫的开水飞溅出几滴落在桌上,而后他将水壶放回小火炉上,抬头盯着对面的卢嘉廷,眉头微皱,神情似有些不悦:“为何他在那里,我就一定得出现?”
“额……”卢嘉廷没料到孟怀泽的反应,一时有些无措,将拿果脯的手也收了回去,“你原来,不是总喜欢和他待在一处吗,就连那日宫宴,你不也过去了,喝醉酒还是人给你搬回来的。”卢嘉廷又往前凑了凑,小声耳语:“其实吧,你这么大年纪还未成亲,又成日往人秦大哥跟前凑,都有谣传说你……”他举起一双手,两手食指慢慢在孟怀泽眼前靠在一处。
紧接着,卢嘉廷就感觉有东西重重拍了下他头顶,他疼得不行,缩回座位上,就瞧见孟怀泽手里不知何时拿出了一把折扇。
“你打我作甚!”卢嘉廷叫喊出来,用手捂着自己的头,也招来周围人的关注。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孟怀泽将扇子重新收了回去,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就我这一个兄长,别没事乱叫大哥。”
“那孟绾还叫呢。”卢嘉廷反驳道。
“孟绾多大你多大,你能和她一样吗?”
“我不就比孟绾大了五岁……”卢嘉廷嘟囔着,但接过孟怀泽不怀好意的目光,便识趣地住了嘴。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周围突然有人呼了一声:
“那不是秦铮吗,他怎么过来了?”
孟怀泽下意识朝那人所述的方向转头,之间一个黑衣束发的男子正走在湖面的廊桥上,朝着吟月台的方向走来。
确是秦铮无疑。
孟怀泽又连忙将脸转回来,继续若无其事地冲着茶。
倒是一旁的卢嘉廷,瞧了孟怀泽几眼,便直接朝着廊桥的方向挥手,等秦铮走到跟前,他招呼道:
“秦大哥,你怎么来了?”全然不顾对面孟怀泽几近杀人的眼神。
秦铮其实很早就瞧见坐在靠廊桥一边的孟怀泽他们了,当然也看见了孟怀泽的一系列举动,面对卢嘉廷的疑问,他面上是一贯的淡然:
“世安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来给黎王殿下送些东西。”说罢,他朝卢嘉廷微微点头示意,径直略过孟怀泽身边,朝着主座上黎王的方向走去。
正当秦铮在黎王跟前汇报时,周围这些世家子弟之间却开始了小声的议论:
“这就是前朝的那个秦铮?”
“可不,人前朝就是禁军统领,现如今可是天枢台的主事,深得陛下信任呢。”
“诶诶,我可听传闻说,他当年是叛逃的……”
“什么叛逃,他可是为咱们大周建国立了不小的功勋呢,可别乱说话。”适才抒情的刘成玉指正道,脸上却带着不明不白的笑。
“你这阴阳怪气的,还能不懂是何意?”
“他一个孤儿,无依无靠的,自保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
污言秽语说得太多,卢嘉廷有些听不下去,当他瞧见对面孟怀泽依旧平淡的面色,气不打一处来:
“孟怀泽,你难道就不气?”
“我为何要生气?”孟怀泽吹了吹新泡的茶水,抿了一口淡茶,“秦主事都没多说,又怎么轮得上我这个无名之辈插嘴。”
“记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卢嘉廷见孟怀泽难得这么正经,脸色虽有些憋屈,但还是坐回原地,大把抓着桌上的额茶食。
他并未瞧见孟怀泽放在桌下那只攥的紧紧地手,以及微皱的外袍。
另一边,秦铮传达完旨意,正要退下离开,坐在黎王旁边不远处的舒王周赫宸却叫住了他,邀请道:
“秦大人来去一趟也是辛苦,不如就在这吟月台坐上一会儿,本王派人去陛下那儿通传一声,相信陛下不会介意的。”他笑得极其随和,像是知道秦铮不会拒绝似的。
不容秦铮开口,黎王便接着说道:“也对,想你同朝里那群老家伙也聊不到一起去,就如舒王所言留在此处好了,等晚宴时再一同过去便是。”黎王扭头看向一边坐着的舒王,接着开口:“不过,通传这事儿就不劳舒王殿下费心了,本王自会派人过去。”
适才秦铮刚到,舒王就一副熟稔的样子同他招呼交谈,他先是有些疑惑,继而极为不悦。
舒王听了黎王的话,微笑着点了点头,便继续看向秦铮。
秦铮见两位王爷都开了口,他也就只好应下了,正要转身寻个位置坐下,便瞧见卢嘉廷又朝他挥手,示意他过去。
本想着孟怀泽在那边,他是不愿过去的,可环视一周,似乎也只有那个角落里还有地儿,秦铮也只好顺势走了过去,在卢嘉廷极为热心的招待下,坐在了小方桌的前侧。
右边便是孟怀泽,只不过从头到尾,他都没正眼瞧过他一次。
秦铮抬手给自己掺了杯茶,时不时答着卢嘉廷的问,感受着周围明里暗里瞟过来的目光,心里只是无奈。
谁承想,今日坐在这角落里一反常态安静异常的孟怀泽,却在此时突然开了口,直接叫住了坐在前面不远处的刘成玉:
“成玉,看你今日眉飞色舞的神情,想来府里那档子事儿,也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吧?”
孟怀泽的语气如往常一般随意,就如同揽着好友话话家常,再搭以他那突如其来想到什么的表情,倒是一贯的无辜。
卢嘉廷会意,瞧着刘成玉有些僵住的脸,接过孟怀泽的话茬,语调还不自觉提高了些:
“这么一说,好像爷爷当时也回来提过一句。”卢嘉廷表现得极为关切,真诚地让人有些感慨:“刘大人肯定已经处理妥当了吧?”
这表兄弟二人一唱一和,倒是令周围的诸位子弟都想起了近来这西京城里一件不得不提的公案。
于是众人又一齐看向刘成玉的方向,像是想要个故事的后续。
刘成玉恼怒,他先是恶狠狠地看向了孟怀泽和卢嘉廷二人,谁知他们俩丝毫不在意,只是接着喝茶吃果脯,这又令刘成玉气的更凶了。
他们家这事儿,早就成了这西京城里公开的秘密,那卢嘉廷的爷爷,一个油盐不进的老学究,早就不知长篇大论地参了他爹好几本了,若不是有方侍中在,以及他爹在政务上一直中规中矩的表现,他今日还能否坐在这吟月台上,都是未知。
不过现下黎王既然在场,想必这件事他就此搪塞过去也是极为容易的,毕竟说的远些,他们刘家与黎王殿下的面子,都是挂在一处的。
所以刘成玉默默在心中记了孟怀泽和卢嘉廷一笔,正准备开口,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疑惑的询问:
“听你们这么一说,本王也有些好奇,孟公子,你适才说的,究竟是何事?”
孟怀泽缓缓起身,朝着舒王躬身行礼,回答道:
“回禀殿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在下也不是很清楚,还是让刘公子为您解答更好。”
“是吗?”舒王听罢,脸上的好奇又平添了几分,他盯着坐在下首的刘成玉,笑得诚恳,虚心发问:“那刘公子方便为本王解释一二吗?”
刘成玉起身,站在那里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能看向黎王的方向,可黎王脸上的神情虽是愤怒,却也只是憋着没有出声。
舒王是亲王,虽然实职不同,可单论品阶,却是与黎王平起平坐的。再者,舒王将迎娶狄历公主,地位也非寻常进京的皇亲国戚可论。
他既开口,于情于理,刘成玉都没有不回答的道理。
何况大庭广众之下,舒王的这番疑问合情合理。
刘成玉思索了半天,也只能厚着脸皮,无奈地据实回答了。
“回殿下,这件事的起因,还得从城东神隐庙的先知说起。”
【续上条,见《中秋》作者有话说】在《中秋》后面少更了两章,现在补回来了这两章,如果有朋友看到最新的两章不见了请不要惊讶(跪倒)。向一直有在追更的读者道歉!对不起!缺失的剧情在《偶遇》《心迹》两章。毕业季来临,这几周的更新时间和速度也稍微混乱了,上周修整了一周,以后还是会保持隔日更的速度,请大家监督!——作者大大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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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秋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