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俨宁把玩着手上断掉的破岳矛,边缘处很是干净利落。
破岳矛之所以扬名天下,除了两位徐将军的盛名,就是这制作之精巧了。破岳矛炼造之初,便考虑到远攻和近身如何兼顾,这才在前端处勾勒一些纹路,用了柔性更强的材料,在必要时,可以拿准击打,成一短兵器,击打力道的把握也是极为精准,能练成这一式的人,手上都难免有过些许的轻伤。
战场上,失了兵器是大忌,故这招又名自毁,多是到了不得已之时,以一换百。
徐俨宁不知道,自己这一仗,是赢了还是输了。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被人算计了。
仅剩四百步才得了敌军消息,很明显是敌军长期跟踪,有备而来,一直压低声音,看到他们正忙于扎营,歇在河谷浅地,才以冲刺之态来袭。若不是破岳骑长年对战骑兵,这般围攻,怕是只如秋风扫落叶了。
还有姑凌纥这一般说辞,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他说是神乌可汗得知了姑臧部和大周交好之心,才排浑勒三部来诈降,浑勒三部才以着姑臧的名义来战。
这下可像是主动澄清误会,来使也算赤诚,可徐俨宁的心,是怎么都安定不下来。
看到彭常走进来,徐俨宁停下了手中的对破岳矛矛头的旋转,道:“还没吵完呢?”
“侯监军说要见您。”对于姑臧部该如何,部将们议论纷纷,侯充也在其中不断插嘴,为了安静想问题,徐俨宁便告说头晕,回了自己的营帐。
“不能说我头晕睡了吗?”徐俨宁实在不想和这人纠缠。
“徐小将军,臣就说几句,您可别嫌烦。”彭常还没说话,侯监军已款款入内,一点没客气的落了座。
“侯监军要说什么,便直说吧。”徐俨宁打了个呵欠,随手拿来一本军书翻了起来。
“臣想说的是,陛下既已和姑臧王定了合作之约,这姑凌纥的信件看上去倒是有几分真切。浑勒三部是漠北强军,本就不是这么容易易主的,今天他们专门打着姑臧之旗前来,就是要挑起我们和姑臧部之约。其实陛下看神乌可汗早也不顺眼了,他态度倨傲,似是还对前朝逆贼的两边之谊有所顾念,徐小将军此战,便是陛下扶姑臧部上位的一步要棋。”侯充条条道来,审时度势地看了看徐俨宁的神色,“所以,现在不是将军多疑的时候。”
徐俨宁翻了几页,有意显出百无聊赖之态,道:“侯监军,您知道现在我军是个什么处境吗?”
侯充不语,只觉二人面色黯淡。
“彭常,你给侯监军,简单说说。”徐俨宁拿手指着字,似是要认真说起来。
“今日若不是浑勒将军重伤,我军毫无准备之下至多也就是和浑勒三部打个平手。现在,神乌可汗的驻军在西部,离我们大致是三日脚程,快马减半;探子回报,浑勒三部退到了北部,百里之程。”彭常道,“还有,东边,四百里之处,是姑臧王暂立之城。这里面,浑勒三部的势力我们大概清楚,神乌可汗那里约莫也有这个实力,至于姑臧王那里,则难以判断。”
“侯监军,您明白了吗?漠北贺兰是分裂了,可是吸收了周边不少部落。这等兵力,早已不可与往日同语。”徐俨宁提笔做了两张笺,合了书。
“现在比较清楚的是,我们对漠北贺兰的实力预估有误,又遇三方合围之势,要想尽可能地保全,只得选一方突围。”徐俨宁道,“您说,姑凌纥,信得过吗?”
“可若姑臧未叛,徐将军这做法可将陛下置于何地!”侯充不明白徐俨宁在较个什么劲儿。
“可若姑臧叛了,侯监军是要将我破岳骑置于何地!”徐俨宁愤而起身,将书摔在了案上。他想起了那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过了好一会子,侯充有些声音阴沉地道:“徐将军,您这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陛下呢?”
徐俨宁自知失言,但侯充这句话,确乎是点醒了他几分。
到底是谁想让破岳骑死?到底哪些消息是假?
眼见着徐俨宁不加辩驳,彭常赶忙道:“侯监军言重了,徐将军之心,日月可鉴。”
侯充皮笑肉不笑道:“臣先行告退,烦请徐将军,好自为之。”
侯充走后,彭常道:“若必要选一方突围,没了浑勒三部的姑臧王确是最佳之择,若我们仍向西攻了神乌,怕不是会在漠北被包了饺子。末将想……以如今之势……”
“彭常,有话直说。”徐俨宁哪里不清楚,他手上握着的这步棋,是破岳骑几十年的过去,和几十年的未来。
“末将恳请徐将军白虎符调兵,贺兰兵力大增,局势难料,只有我们,怕是难以为继。”彭常跪地行军礼,说到最后,竟有些语涩。
“可你知道的,白虎符,自陛下统兵以来,无人用过。”是的,徐俨宁手中握着一枚兵符,一枚每当有重战出征,周振南为统帅可行危机便宜之权所给的最高兵符,可领临境全军,像是如今,如果徐俨宁用白虎符,可调境北全军。
“可,陛下也是领军出身,我想陛下可以理解的?”彭常的声音略有几分虚力。
周振南领军三十余年,其亲兵钟山军更是威名赫赫,从南境大帅,到大周皇帝,经役百次,这枚兵符经手之人十数左右,却从无人用过。
徐俨宁想起来父亲说过,白虎符不是拿来用的,那是一分完好无瑕的忠心。
可徐俨宁觉得,破岳骑之忠,不必用全军性命来证。
“破岳骑尽数灭亡,不会是皇帝想看到的吧。”徐俨宁盯着案几,似是坚定起来,“徐家三人在外为将,曾手握重兵之权数载,可从未有过半点非分之想。把破岳骑完好带回,才应是我徐家之忠。”
一只信鸽落在窗头,扑簌了几下膀子,身上掺着几根灰羽,很不一般,徐俨宁将彭常扶起,示意自己去取,这是徐家的家鸽。
“可是徐老将军有了筹谋?”彭常有些欣喜,以他们二人的经验,应是有很大助力。
“若谈军情,我爹是不会放家鸽的,是芷宁的信。”徐俨宁从鸽脚上卸下信纸,上面是徐芷宁秀气的簪花小楷。
读罢,徐俨宁斜飞的眉反而舒展起来。
他突然觉得,破岳骑必须完好而归,在这种时候,他不能砸了徐家的牌子。
“宁王黎王相斗之势日盛,宁王关了禁闭,芷宁委屈得紧,要我,定要凯旋而归。”
徐俨宁婆娑着信纸,似是看到了芷宁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彭常,你知道吗,徐家出征久了,大家就觉得,你胜,是应该的,你输,这才是你的不对。”
“所以现在,徐家三人皆在边关,宁王就要受此折罚。如果现在,破岳骑败了,宁王在京,怕是要被落井下石了。”徐俨宁感到有些无力,但又存有一丝幻想,若他真的铩羽,皇帝真的会把徐家怎么样吗?
“彭常,我信得过你。你收拾行装,亲自送符。先去咱们东南方位的锡林营,他们离姑臧王近,行军快,主将也是我爹的老相识。以防万一,再去一趟凉广营。”徐俨宁道,从案下的密盒中取出一道错铜制成的右符。
“末将定不负所托。”彭常接过白虎符,突然觉得,忠君若只是一块完好无暇的璧玉,经不得霜雪,那是远远不够的。
“另外,出了帐告诉侯充,他大可上书参我,但在军中,还由不得他呼风唤雨。”徐俨宁眼神看向帐外,目色凌厉。
煜辰宫中,周振南在案前沉思,宁王关了禁闭后,朝上倒是噤了声一般,日上与他交好的自是不敢言。黎王那边,也是奇了怪的安静,像是内部自下了什么禁令,在琢磨不清之间,莫要乱了自家阵脚。晋州舞弊案时,周振南便疑宁王和大理寺卿荀嵘脱不开关系,但总归是自己揣度,这下宁王的人入狱,他也好真实看看,这朝中,没有浮出水面的有多少。
高崆轻声走进,端来一碗清露莲子:“陛下,刚皇后娘娘来看您,带了这碗清露莲子,说您最近伤身事颇多,让别气到了身子,按照您的吩咐,老臣哄娘娘回去了。”
“也正常,宁王那边刚领了罚,黎王这边自然会忍不住探探口风。朕那日在万华宫用餐,本只放松而语,但怕是不小心给了皇后什么暗示,她这么快就想入非非起来了。”周振南放下奏章,舀了一口莲子,“下次跟皇后讲,莲子性苦,糟了太多糖,喝着不舒坦。”
“还有,陛下,侯充来信了。”高崆从袖袋里掏出一个一份折子,是按照信鸽纸卷抄录而成的。
“哦?读来听听。”周振南推开桌上的那只瓷碗。
“破岳骑行军,已近神乌城,现入困境。前日遭浑勒三部之围,幸解,然死伤皆千数计,士气见低。姑臧愿借力而助,然徐将军已有所谋略,一意从东部突围,或可耽漠北腾笼换鸟之计。”高崆合上折子,诚惶诚恐地看过去。
“东部突围?打姑臧?”周振南怒而起身,“徐俨宁这是要反了?”
高崆急忙行跪礼:“陛下……陛下息怒。”
“原来这样,朝中宁王受累,徐家便是要在边关也不给朕安宁。”煜辰宫的角落放着那把宁王新年献上的青龙弓,此时在周振南眼里,格外的面目可憎。
“听侯公公之意,徐小将军似是信不过姑臧。”高崆道。
“那你就差信问问,他可有姑臧叛约实证。”周振南起身,向那只放弓的角柜走去,“若无,徐家就是想给朕下马威了。”
“陛下,徐家三人皆带兵在外,若有什么误解,怕是会寒了将士们的心。”高崆看见青龙弓,想起年节时,宁王和陛下还是怎样的父子相惜。
“你放心,远水解不了近火,更何况,火还没烧起来。”周振南持弓,远射,一箭正中,“回侯充的信,让他五日一报,朕要实证。”
射穿的明光甲闻声而落,周振南将那把青龙弓拔了箭头,稳稳地放回了角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