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近郊的静槐山,是都城周围少有的山清水秀之地,翠竹环绕,绿意盎然,一条石板筑成的小路自山脚蜿蜒而上,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便是况筠阁的所在。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又有鲜花百草,点缀其间,回廊上偶见几个着素色衣袍的小童,轻轻扫去楼台上似乎并不存在的灰尘,恍若世外桃源之境。
在况筠阁最高的一座楼台上,有一个正在作画的中年男人,他穿得单薄,在外披挂着一件玄色云纹广袖长袍,头发随意用一条绸带挽了,那谪仙样儿与况筠阁的景致倒是相得益彰。在他身旁立着一位少女,梳着垂鬟分髾髻,饰以金崐点珠桃花钿,穿着相衬的叠纱粉茜裙,明眸皓齿,一双桃花眼中眼波流转,遥望着况筠阁外的竹林,似是在盼望些什么,不一会儿,少女开口问:“爹爹,他们,该来了吧。”
作画的男子停了笔,抬眼望了角落里的滴漏,继而一边作画,一边回复道:“是时候了。”
此时静槐山脚下,秦铮和聂稳翻身下马,走到山路旁的一个小茶铺中,小二看到有客,脸上挂笑:“二位客官要喝些什么?”
“况筠阁的湘波绿,”秦铮摘下面具,从怀中摸出一块方形竹雕牌递给小二,“有吗?”
小二接过竹牌,恭敬道:“鄙店简陋,还请二位贵人上座。”语毕,从茶铺旁的树后走出另一人,领着秦铮二人向山上走去。
上山途中,秦铮望着无尽的竹海,与一年前他所看见的景色如出一辙,而年年岁岁,却早已物是人非,重返西京,一桩桩、一件件,都在秦铮的脑海中滑过。秦铮自嘲地笑了,怎的自己换了张脸,还成了多愁善感之人。
“殿……大人,怎么了?”聂稳听到了秦铮的笑声,问道。
“没什么,”秦铮收了笑,摇摇头,“就是感慨自己一年前还顶着张通缉犯的脸,现在倒是能大摇大摆地在新皇面前晃悠了,这李半仙的技术,还真是高明。”
“当时您在序梅阁典当随身佩剑以换取赶路用的盘缠,没想到却阴差阳错地与况筠阁取得了联系,做出决定之后,也多亏李神医出手相助。”聂稳似是想到什么,神色黯淡,“大人当年能挺过来,本就非常人所及之事。此次况阁主在信中提到李神医将在阁中逗留几日,正好能检查一下您的恢复情况。”
“肌肤之痛,不足挂齿。”秦铮回首,看向聂稳,嘴边挂着一丝淡然的笑,“何况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我看你是心操的太多,劳神又费力,可真是把李半仙杞人忧天的劲儿学得透透的。”
“大人,您……”聂稳被秦铮的调侃呛住,反驳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秦铮无情打断:“到况筠阁了,不说了不说了。”说完便越过领路之人,朝况筠阁的院中走去。
聂稳已经习惯自家性格沉稳的殿下时不时脱个缰的情况,轻叹一口气,便迈步追上了秦铮。院内正在洒扫的小童看见二人,小跑到他们跟前,仔细打量一番,便带着二人朝后院的惠明楼走去。
惠明楼顶层的兰台上,况寒青自打看见二人的身影后,便收了笔墨,移步到中央的一方小几旁,盘腿坐于软垫之上,从方桌旁的小围炉上取下烧着开水的紫砂壶,又用长柄竹勺从中取水兑入桌上已装好茶叶的瓷壶里,静置片刻后倒掉第一次冲泡的茶汤,将四个茶盏逐一清洗,后又重复此前的动作,将第二次冲泡的茶水分别倒入了雪白的茶盏之中,青涩的茶汤显得愈发透亮。
事毕,况寒青招呼女儿到身旁坐下,而秦铮与聂稳也在小童的带领下登上了惠明楼,秦铮走到况寒青跟前,拱手作揖,道:“况叔叔一切安好?”
“均安,”况寒青看向秦铮,慈祥地笑了,“明轩,快坐下吧。”
“是。”秦铮起身,和聂稳一同在方几的对面落座,并对坐在况寒青身后的少女点头示意,“芸儿。”
况纾芸放在膝上的双手攥紧了粉色的衫裙,她浅浅地笑了,又似有一些勉强,回道:“明轩哥哥。”
这可是许久未曾听到的称呼了,秦铮想。那时自己还是无忧无虑的太子殿下,况叔叔在宫中担任将作大监一职,母后早逝,父皇又不甚管教,况叔叔便担起了教养自己的责任。那时叔叔“篁山居士”之名已传播开来,每日在宫中教授自己书画技艺,他时不时还可以见到况叔叔家的小姑娘,对于没有兄弟姊妹的他来讲,纾芸就同他的亲妹妹一样,能让他在那偌大的东宫之中,感到一丝家庭的温暖。他十五岁时,况叔叔离开京城,闲居于静槐山中,自己得空也会出城,到这况筠阁中坐上一坐。而现在,秦铮又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右眼的伤疤。
“怎得来晚了些?”况寒青问。
“出城前甩开眼线,费了些时间。”秦铮回答,这大半年来,他早已将西京的街道里坊摸了个透,以前久居深宫的他,是怎么也想不到西京城内这般繁华的。
“周振南还是不放心?”
“我把那块随身玉佩给了他,应该已经信了十分之六七,不过我们还需要给他一些时间自己去查证。”
“周振南是草野出身,早年招兵买马无数,手下高手如林,明轩还是小心提防为好。”
“况叔叔放心,既然我敢让他去查,那他能够查到的,就必定是我想让他找到的东西。风林令既出,我已联系益州相关堂口做好准备,届时还需麻烦况叔叔的序梅阁传出些消息。”秦铮语气沉稳,拿了桌上的茶杯,轻酌一口,“果然是上好的湘波绿。”
“传个消息自是无妨,原本序梅阁除了出售古玩字画挣些闲钱,就常帮做些消息交易。看在你的份儿上,我就不额外再收银钱了。”
“序梅阁开价之高,要是真的按规矩行事,明轩可能得把宅子都押进去,到时候,就只能蹭在况筠阁里不走了。”秦铮以茶带酒,一饮而尽。
况寒青也笑,伸手端起桌上的白瓷茶盏,吹了吹,又似是想起什么,“对了,你恢复得如何?正好李沿这几日游历回来暂住况筠阁,等会让他来给你瞧瞧。”
“挺好的,已经没有太多痛感了。”秦铮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钦佩道,“李神医的捏面技术果然了得,等会儿明轩还是要去亲自拜谢的。”
“李半仙、李半仙,真不是什么浪得虚名。你有这份心就够了,拜谢就罢了吧,他才不计较这个。”况寒青抬眼,看向秦铮脸上的那道伤疤,“这疤怪狰狞的,要不让李老头给你调些祛疤的药?”
“不用了。”秦铮回谢,语气中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凄凉。“我刚以秦铮身份出现,还不太能自如控制面部,有这个疤,我才好戴上面具,掩饰几分。况且,这是我与秦铮之间仅剩的不同之处了。我当年往脸上划了那么一刀,就是怕我走远了,就把自己给走丢了。”
“这样也好。”况寒青喝了一口茶,盯着桌旁还在烧着的火炉,“你得分得清,什么时候是秦铮,什么时候是楼珩。”
“明轩谨记。”秦铮似是松了一口气,“况叔叔此次唤我来况筠阁,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需要交代吗?”
“自你回西京复命的这几天,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一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况寒青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一双眸子紧盯着对面端坐的秦铮,“将你父皇托付给我的两样东西转交于你,至于你未来怎么用,就与我这个世外之人无关了。”
“父皇的嘱托吗?”秦铮失了神,“看来他老人家还是知道有我这个儿子的。”
“……”况寒青并未接话,沉默片刻,开口说道,“你上次在况筠阁养伤时我交给你的风林令,还拿着吗?”
秦铮点头,从腰间香囊中取出一枚刻有“风”字的令牌,递给况寒青。
况寒青拿着那块令牌,说道:“此前,我已将这块令牌的用处告知于你,可还记得?”
“这风林令分为‘风’、‘林’二令,持 ‘风’令者将令牌放置于西京城青隅轩百茗墙上,并在旁边的盆植中插一束兰草,此月二十日时,持令者可在当日正午与持 ‘林’令者于青隅轩内相见,风林合一,则原持‘风’令者可动用以持‘林’令为首的潜伏于各州县城镇中的死士。我已和三位“林”字令者相见。”
“不错,那从几月前召集至今,情况如何?”
聂稳回禀道:“回阁主,目前已有近半人数响应。”
况寒青点头,回道:“这风林令,并非我况筠阁之物,其实是你父皇在我离京前托付给我的第一样东西,这是你父皇当年谋位时所暗藏的一股力量,他们效忠于你的父皇,也效忠于你父皇的血脉。你父皇当时将此物托付与我,一是想将这股代表着血腥过往的势力封存起来,二则是希望这股力量,能够在危难之中,救你一命、保你平安。”他将令牌交还秦铮,接着说,“我将令牌交与你,只是单纯承其之愿,之后你的选择皆与我无关,你日后不悔便可。”
“是。”秦铮手中攥着令牌,神色中有说不尽的哀伤,但只一瞬,又恢复如初,“那第二样东西,又是何物呢?”
“这第二样事物,并不在我的手里。”况寒青向茶壶中加了一勺开水,盖上壶盖,“听我讲个故事吧。”
“南燕建国后,为防止出现前朝孪生子祸乱朝纲的情况再次出现,南燕皇室自高祖起,便定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若得同性双生子,必去其一。百余年来,皇室中也未曾出现过这种情况,但这种平静在某一朝太子妃诞下孪生子的那一天发生了变化,两个相貌相同的儿子,按照皇室规矩,必须舍弃一个,正在太子犹豫之际,太子妃突然产后血崩,将不久于人世,最后的遗愿便是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都能平安长大。太子与发妻鹣鲽情深,自是希望满足妻子的愿望,于是,太子将小儿子交给了太子妃身边的大宫女和当时在场的东宫医师,趁夜色将他们送出,而后太子处理了当时接生的稳婆,与沈家达成协议,这个秘密将会随着太子妃的逝世而带到陵墓中去。”讲到此处,况寒青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说道,“太子即位了,但他的精神却倒了,他突然觉得这至高的皇位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他手上沾染了太多至亲兄弟的鲜血。于是皇帝开始怠于朝政,感觉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提不起兴趣。朝廷在几位能臣的协力,和前朝坚实底子的支持之下,也不温不火地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在皇帝统治的最后几年里,国库逐渐空虚,贤臣接连去世,整个国家渐显颓势。好友曾多次劝谏皇帝,可又无法再去逼迫他,因为他知道皇帝的苦。当太子逐渐成长起来后,好友决定永远离开这是非之地,临行前,皇帝将这个皇家秘辛告知与他,皇帝还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坚持多久,只希望乱世到来之时,儿子若能活下去,也不用同他一样孤独。”
秦铮听完了这个故事,两眼直愣地盯着前方,在场除况寒青外的所有人,都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不一会儿,屋中传来了况纾芸微颤的声音:“那,那对双生子,难道是……”
“那对双生子的父亲便是南燕的最后一位皇帝,那个留在宫中的大儿子,便是一年前政变中从宫内逃出的南燕亡国太子,楼珩。”况寒青的语气陡然加重,盯着秦铮那已失神的双目,“明轩,你还有一个亲生的弟弟啊。”
wuli弟弟就要出场了,有些小激动呢!谢谢大噶的支持,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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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况筠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