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城还是以往的模样,街面上有的是商铺子和手艺人,都说皇城往往持重肃穆,西京却大不然,浓重的烟火气像是这座城的精气神,也难怪听老人说,当年西京险些陷落时,街道上常是来往的兵马,可应出的茶汤摊呀,照出不误。
“听说最近序梅阁在卖前朝的画儿呢!好些人都去围看。”
“前朝到今日也不过大半年光景,怎的序梅阁如此胆大?”
“序梅阁是什么背景,能在这风口上露脸的,那可不是一般人。”
在天下茶楼的敞堂内,来去各有三教九流,无论你是想知晓这西京城内顶了天儿的事还是像芝麻粒儿一样的事儿,这里都是最好的处所。
角落那桌有一人背对坐着,他面前的茶汤冲泡的已经像滤了色一般。经过添水的小二总忍不住多看他几眼,铁甲冷剑,不怒自威的,怎得就在这里一壶茶汤黑着脸的喝了一早上呢?
终于,他站起身,扔下几个铜板,准备走时,仿佛又觉得不够似的,添了一小块儿碎银子。小二深呼了一口气,不是个砸店的或者耍无赖的就好。
他戴着一副面具,遮了大半的脸,缓缓走来,看不出任何的表情,露出的两只眼是出奇的平静。他出门骑马,向宫城的方向疾奔而去。除了惦记着这店里瓶瓶罐罐的小二,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行踪。天下茶楼就是这样,各色人等,皆是一滴水一样进来,一滴水一样离去。
太极殿。周振南有些难得的局促不安。自从上个月有密报他要回西京之后,周振南的心里就始终挂着这件事。他派去的眼线很快就被甩了个精光,只隔着十来日的有着快马加鞭送回来的密报,一般也都是寥寥几笔,记录些时日和地点,来龙去脉是一概空白。周振南心里想,周彦在他手下,也算是顶顶好的高手,怎么遇上了他,就是逮尾巴一般总也逮不到呢?
正想着这几封密报里的内在逻辑,他来了。
“末将秦铮见过皇上。”秦铮跪地行礼,脸上的面具和这雕梁画栋的宫室有些格格不入。
“平身,世安,近日可好?”周振南说不出眼前此人给他的感觉,面罩下的他,似隔着山海。
“承蒙圣上惦记,幸被福泽,世安无恙。”秦铮的语调还是一如往常,起伏全无。
“世安为何掩面入内宫?”周振南心中提起几分戒备。
“请容末将先回禀正事”,秦铮抬头说道。周振南略有迟疑,还是示意回避了身边奴婢。
“南燕逆子已服诛,殁于益州,此玉配为逆子随身信物,您一见便知。”秦铮递上一只通体青透的玉佩,两只嵌套的回字纹印于其上,掂在手心儿是丝丝儿的凉。
“世安的手法,朕自然是了解,派你去时便已有十分的放心。前朝之事,暂且告一段落。”周振南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世安和朕,可是有过生死之约的,何时也需得伪着之法?”
秦铮愣了一愣,伸出手来,缓缓摘掉了脸上的面具。
一条疤痕横纵在右眼旁,自眉心始,沿着其眉峰,直至太阳穴。伤口将愈,似乎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翻飞血肉的模样,如今,是晕染着深红的暗痕。周振南心中的狐疑落下帷幕,突然觉得,这道疤似是让秦铮换了一个人,一年的时节,他从一个一眼就能看出大概的仁义心肠,变成了一个不露声色的决断之人。
“末将只是不愿让这太极殿,沾了晦气的血腥味。” 秦铮抬眼时,这道疤似乎也死死地盯了过来。
“世安辛苦,朕心里清楚。你且先回府,来日入朝。”周振南是个惜才之人,在他心中,对于秦铮的安置,已有了考量,“此外,朕特批,伤愈前可掩面入宫,御旨即达,不必理会他人。”
秦铮谢恩离开后,周振南仍把玩着那块青玉佩,玉佩在漏进殿内的日光中,时而迷离,时而清明。
秦府。门口的几束竹已呈现出怏怏病态。
可不是吗,当年秦府只剩秦铮一人,如今改朝换代已近一有余,他这支箭,一日不落地,秦府便一日不会有安宁。
秦铮落座正屋之中,屋里漂浮的灰尘似是沉了下来。此时一人前来示礼:“禀殿下,都安排妥当了。”
秦铮笑了笑,在桌上摸了一手的灰:“聂稳啊,这里可是西京。”
“跟您太久了,这一下子还真是改不过来。”聂稳有些头疼,也甚是想给自己的臭嘴点颜色看看,“禀将军,风林令一出,直至今日,回应人已过半,已经统筹安排至各档口了。他们都是当年的死士,应懂得规矩。秦府的打理属下也已布置下去了,都是侥幸逃过一劫的东宫旧人,您应大致都有些许印象。另外,况阁主那里来了密信,让您今日复命后,过去一趟。”
秦铮卸下面具,微微舒了一口气,“聂稳,你看我现在的模样,和秦将军,有几分相像?”
聂稳像是按下了心中的波澜,那道疤痕何以被创制,他的脸是怎么被削骨重塑,他都一清二楚,那是隔着两幅皮囊也能触及的痛:“那日起,您就是秦将军。”
秦铮挑起了嘴角:“楼珩已死,世上,只有一个秦铮。”
秦铮脑海里翻过一帧一帧的景象,现在的他需要一种能力,准确地辨别出哪些只能存在于太子楼珩的世界,哪些是现在的秦铮可以拥有的记忆。
他已经想不起来从东宫密道逃走时的细枝末节了,那天满是惊慌,太傅正在宫中,是他最后道出了密道所在并生生地挡在了做陈设的书橱前。当书橱由几个暗板下的机括操纵起来时,楼珩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东宫,活得像一直提线木偶,没用又虚无。
他在随身侍卫聂稳的保护下一路狂奔,走出密道时,天已微微亮。此时的他茫然一片,该往何处去?况叔叔那里自然可以去,但是宫中已覆灭,不知况筠阁是何种境况……
他想起来之前手边的一份名录,京畿十一州,蜀地是当年父皇驻守故地,最为亲近,想益州州府,定会对他楼家守忠,心中有了主意,他们便一路西南行去。
很快,楼珩便发现自己被盯上了,他们不断地改调路线,换装而行,但这人就如甩不掉的膏帖,总在他们的主意终于起效时显露出来,而他们也因此舟车劳顿,一刻都不得停留。
他知道,这人是来取其性命的,之所以如此小心翼翼,是不能在民间走漏风声。周振南是以清君侧的名义来到西京的,如若南燕烟火尚有一息,他这皇位便不清不楚。世人只能以为,楼家血脉早已死于奸臣之手,周振南勤王功高,几番推脱下难辞盛荣,谦而继位。
他是那楼家血脉,是已经断了的楼家的血脉。他每日过得提心吊胆,恐惧甚至消散了他对亡故之国的思愁。他只一个念头,活下来,而活下来,定要先解决眼前这个人。
他开始在逃亡中留意这人的行迹,终于有一日,被他抓住了些许破绽。那日,他和聂稳互换行装,聂隐扮作他的模样,宿于土地庙中,假意称病,而他假装聂隐的模样前去药馆抓药。但实际上,他躲藏于庙宇附近的茅草堆后,终于见到该人显露身形。庙中机关若干,里应外合之下,这人看上去有些左右支绌,手中的狠招渐渐弱了下来,他趁得空当,从背后一把将匕首插了进去。
这是楼珩第一次做见血的事,他颤抖着揭开该人脸上的面罩,竟然是禁军统领秦铮!是那个他自小在宫中相遇总会比划上几下的武教师父,被他一度当作此生挚友的秦铮!
楼珩突然想起来,那日东宫被困,他依稀见过秦铮的身影,那时他还以为秦铮是救兵,内心暗自希望他不要趟这浑水,有得一条生路才为好。没想到,没想到。
“我怎能猜到,斩草除根的竟是这宫里和我最亲近的人。” 楼珩咬着牙关,既可气,又可笑。
秦铮的身上涌出汩汩的鲜血,眼睛用力地睁着,依稀在发亮,他的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秦……交……交了……” 楼珩最为惊讶地是,秦铮挣扎着说完了话,眼神已飘忽到失了焦,但仍扯动着已经逐渐失去知觉的嘴角,似乎,似乎想要做出一个笑的表情。
秦铮死了,往昔所有似乎明亮的光景,都跟随着,一起走了,只是秦铮的笑,时不时浮现在他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太快太快了,逃亡至今,时间拼命地行走,而无人给他解释过一分一毫。
就在那几日,楼珩和况阁主接上了信,这才知晓,况筠阁隐于静槐山,此时尚且安好。这里,是他最后可以依赖的所在了。
一阵凉风吹了进来,聂隐方才挂在窗台上的竹节铃发出了簌簌地好听的声音。已成为秦铮的楼珩终于缓过神来,他对着侧席上的铜镜,端详许久,他本小秦铮几岁,可此时看上去,二人似无分毫,不知是这一年自己受了太多的磨炼,还是秦铮在他心里仍然定格在那个意气风发、号指百万的样子。他看着自己的镜像,像是看着临死前的秦铮,但秦铮最后要说什么,他却永远不能知道了。
“大人,该起程了。况筠阁那边,久等了。”聂隐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铜镜的深处,秦铮回了回神,戴上了面具,仿佛方才心中的波涛江海,不曾存在。
心疼铮铮几秒(ㄒ^ㄒ),留个彩蛋,最后铮铮还有话说!谢谢大噶,下章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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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