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皇帝将户部造册的事务交到周赫平手中,黎王殿下便几乎未有一日清闲。
户籍三年一造册,由地方在年终根据一年一录的手实及计账统计当地民户的实际情况,随后上报中央,户部存档,并于来年开印后再行审查。正值今年为大周建朝以来的第一次造册,为表对此事的重视,周振南便将嫡子黎王派到了户部督察地方户籍归档及审核一事。
户部主掌国家户籍财政,一年之中本于年节前后最为繁忙。可无奈前朝末年政局混乱,官吏大都尸位素餐,整个户部虽在尚书孟川的管理之下较之其余五部稍有秩序,但在朝中盛行如此不良风气的影响之下,户部大量户籍造册在存档后,也并未经过仔细审查。但新朝建立,户籍统计及赋役税收关乎国库收入,在今年年终地方造册上交中央之前,则需户部组织大量人手,对前朝留下的户籍档案进行快速审核,以期在封印之前能够对各地方近十年来的户口及赋役情况有大致了解,有利于此次造册及审查的进行。
因此,黎王自领了户籍督造一职后,便同其余官员一同整日坐在户部的堂屋里,翻看大量原来的户籍册。这本就是件极为枯燥的活儿,依着黎王耐不住的性子,时常看到一半便摔了籍册,谩骂几声,撩着袖子起身冲出门去,可刚走到院子里,便总能看见立在院门口的云曦转过身来,笑着向他行礼。每每此时,周赫平就会停下脚步,随即转身在院子里闲逛些时候,再缓步回到屋中,捡起册子继续翻阅。
黎王就这么在户部看了两三月的籍册。期间云曦偶尔会带些吃食,说是皇后怕黎王整日工作累了身子,遂特意命宫中御厨做了些调理的药膳,有时带的多了,还会给正屋中其他的官员分上一份。受了皇后娘娘的恩惠,对于黎王时不时在屋里发发牢骚出出气的行为,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当皇帝传唤询问黎王在户部的近况时,便都是令周振南感到十分欣慰的回话,次日朝会时,皇帝不仅对宁王及黎王在礼部与户部的处事加以赞赏,还在会后单独将黎王召到御书房夸奖了一番,并将一幅亲题的墨宝赐给了周赫平。
周赫平从御书房出来后,便径直去了皇后的万华宫。
方阙如正侧卧在殿里的贵妃塌上,怀中抱着一只毛色雪白的异瞳猫,染了凤仙花汁指甲的手正轻轻抚摸着猫的背脊,使它发出慵懒的叫声。待到宫女进来禀报,方阙如才正了正神色,将手中的白猫交给了一旁立着的云曦,云曦将猫放到了木篮里,随即示意两个小宫女将它带了出去,在风仪殿的门口遇见了跨步而入的周赫平。
“母后,这猫是哪里来的?”周赫平在贵妃塌边的软凳上坐定后,询问道,“一青一黄两只眼睛,怪稀奇的。”
“前些日子高崆送来的,说是西域进贡的珍品。”皇后依旧斜躺在贵妃榻上,华服加身,珠钗环佩,神态雍容,凤眸轻合,额间一枚花钿又为这个尊贵的女人增添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妩媚,朱唇轻启,带着些许的不屑,“权当解乏了。”
黎王笑得爽朗,向皇后道:“这是父皇对母后的一片心意。”周赫平面带喜色,接着说,“至少姜若徽那个女人可没有。”
“呵。”皇后嗤笑一声,“她前两日还拉着你父皇去凌雪阁赏梅,随后推杯换盏间一段弓舞,皇上当天就宿在了长乐宫。”方阙如语气平淡,宛若陈述着一件日常的闲事,说完似有些口渴,挥手招呼云曦,将一旁暖炉上温着的茶汤取下,轻抿了一口。
“什么?”黎王霎时收了满脸的笑意,从软凳上一跃而起,愤怒道,“哪怕是为了封别人的口,父皇也要晾那姜若徽几日才是。”
“姜家不过就是那只以假老虎之名示威的狐狸,在宣城翻了个小水花,掀不起什么大浪。”方阙如又抬眼看着一旁火急火燎的儿子,叹气道,“再说人家还有个得贤名的皇长子,又娶了徐家的小女儿,这可不是赏一只西域进贡的猫就可以等价的恩惠。”
听了皇后的揶揄,黎王也逐渐平静下来,不满地小声辩解道:“今日朝会结束后,父皇还将我单独叫到御书房赏赐了一番。”说完,便拿起身旁放着的卷轴递给皇后。
皇后并未伸手去接,只是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黎王,语重心长地开口:“敬谦,母后知道这两月间你的劳苦,母后也相信你的能力,但这番赏赐究竟是如何得来的,你也心知肚明。”方阙如看着脸色逐渐消沉的儿子,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有些话,她不能未来留给皇帝去说,“还有姜家的案子,如若没有人从中插了一脚,结果如何,还尚未可知。”
周赫平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只是有时做事稍显草率,少不了被皇帝训斥一顿,此次好不容易得了周振南的一番激励,没料到又在母后这里浇了凉水。刚在皇后的一席话里,周赫平也逐渐平静了下来,或许自己心里终是急躁了些。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日后定会注意。”周赫平微微低头,认错态度极其诚恳,皇后也倍感欣慰,舒了眉头笑着道:“只要你能明白母后的用意就好。”方阙如拿起身旁方几上的一个青瓷碟子,递给周赫平,“给,想着你今日进宫,这是母后特意命小厨房做的梅花香饼,你尝尝。”
周赫平伸手拿了顶上一块梅花状的糕饼,放到口中咬了一口,随即露出赞许之意,点了点头:“母后这小厨房的手艺还是宫中一流。”
皇后笑着从贵妃塌上起身,走到周赫平身前,轻拍了下他的脑袋:“嘴倒是挺甜。喜欢就多吃些,你近来事务繁忙,来母后这里的时间也不多,剩着的母后让云曦给你装到了食盒里,给舒窈带回去,她如今双身子,虽然最近吐得厉害,但也不能饿着我亲皇孙了。”
“母后您就放心吧,每日出府前我都叮嘱了刘管家,饿不着她的。”周赫平感觉有些腻,向站在一旁的云曦讨了一杯茶水,大口灌进去,而后又接过皇后递来的手帕,擦掉了嘴边的碎屑。
“对了母后,还有一事,儿臣不明。”周赫平将手帕随手扔到方几上,疑惑道,“那日秦铮为了姜成的事来找我,总给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感,可又不知这意有几分真。”
方阙如听了儿子的困惑,并未立即作答,只是让云曦出门屏退了花园里的宫人,和周赫平一同朝着殿门口走去。周赫平跟在皇后身侧,移步至万华宫花园里的一处凉亭内,扶着方阙如坐下后,自己才坐在了一旁。
“其实自你那日朝会后进宫向我提及此事,我便一直寻思着。”方阙如终于开口,“起初我以为他是你父皇派来试探你的,可等了那么几日,也未见下文。正当昨日你叔父进宫,我便询问了他。”
“叔父如何说?”周赫平问道。
“今朝肱骨,前朝旧人。”皇后顿了顿,“以你父皇的性子,这样的人他容不得。可如今却令其执掌天枢台,做的是除了你父皇任何人都无法染指的事务。”
“那母后的意思是……他仍可能是父皇的饵?”周赫平问道。
“静观其变吧,若他主动请缨,便试试他的心意。”方阙如看着周赫平, “若只听雨声不见雨心儿,晾在一旁便是。”凉亭旁的树枝抖了几番,雪花应声而落。
周赫平沉默了好一会,回答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儿臣记住了。”
方阙如点头,脸上又恢复了温柔的神情,看向黎王:“记住了就好。将近年关,各地方事务也应呈报上来了,你可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万不可大意。秦铮那边,你要留心,母后也自会让你叔父设法帮你多加试探。”
“谢母后关心。”周赫平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撩起衣袍,起身行礼,“那儿臣就先请辞回府了,毕竟这梅花香饼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馋嘴,那是给我孙儿吃的,你可不许偷吃。”方阙如被儿子逗笑了,随后在周赫平的陪同下回到了殿中。两人走到凤仪殿门口,正好瞧见那只窝在宫女怀里撒娇的白猫,一声猫叫似是令方阙如想起了什么,“瞧母后这记性,差点忘了件大事。”她拉着一脸疑惑的周赫平走到殿内坐下,叮嘱道,“听你叔父说,漠北近来频有异动,内政渐有不稳之势。”
“那父皇意欲何为?”周赫平问道。
“你父皇似有在年后出兵的打算。”皇后向黎王耳语道。
“这,新朝立国才刚足一年,此时兴兵,未免有些不妥?”周赫平放低了声音。
“这话你跟母后说说就罢了,可不能让旁人听了去。”方阙如神色稍显紧张,轻拍周赫平的手臂,随后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定知晓你父皇的性子,这个节骨眼上可别逞英雄唱反调,抓紧时间多去军中打听打听,才是最为重要的。”
“我去打听有何用?军中事务我鲜少插手。”周赫平喃喃自语。
“你这脑子怎的就不开窍。”皇后着急道,“宁王可是有徐家,你有什么?”
“我……”周赫平扭头看向皇后,有些语塞。
“我什么我,你记住,番邦而已,实则不足为惧。此战,乃扬我大周国威之战,也是军中将领立功扬名之战。”皇后盯着周赫平的眼睛,像是要看进他心底,“徐家掌权已久,新晋军贵则是必然。”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方阙如接着问道:“敬谦,一个帝王最擅长什么?不需要母后知会了吧。”
黎王愣了一瞬,随即露出了然的神情:“儿臣明白了,多谢母后教诲。”
“你得把母后的话记到心上去。”皇后轻叹了一口气,“母后可就你这一个儿子。”
周赫平出宫后,坐着马车回到了黎王府,刘管家正在门外候着,待周赫平下车,从他手里接过了漆木食盒,便跟在周赫平身后,小心翼翼地进了门。自打那晚黎王拿着半张凭条扔在他脸上,刘管家这几日一直心有余悸,每当在黎王跟前伺候时,都不免回想起此前那个擦着额头飞过来的砚台。
“今日王妃如何了。”周赫平询问到。
刘管家赶忙回了神,回答道:“禀王爷,王妃今日胃口好了些,午饭时用了小半碗白粥和一小碟青菜。”
“嗯。”周赫平应道,转头盯着刘管家手里提的那个食盒,“这是母后给舒窈带的梅花香饼,你派个人送到春芊阁去,知会一声,本王今日另有要务,就歇在前院了。”
“是。”刘管家提着食盒正欲离开,只听身旁周赫平又唤了一声:“等下,还有一事需交与你来办。”
刘管家打了个颤,低头听命:“但听王爷吩咐。”
“找几个人,盯着秦府。”周赫平吩咐道,“凭证的事儿,在你的账上,你可要好好想想怎么还。”
今天是憨憨黎的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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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