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四死在了距宣城县一百多里地的郊村里。
一个不起眼的外迁户村,邻里之间无甚交集,甚至很多人一直以为村南口的那间屋折废已久,无人居住。
屋顶的茅草已遮不住光阴,一个逼仄的空间里,只有一床霉得看不出样色的被褥。地上散落着几些基本生活用具,像一个打散了的包袱。
黄四死在墙角,半靠半坐着,嘴唇紫黑,面色灰黄。
何宏道:“仵作大概看了,应是死于毒。是好几天前两个乞丐发现的,他们看见这屋子如此破烂,又没有明锁,便想进来暂过一夜。旁边的木板旁留了一纸遗书。”
秦铮在屋子里兜转了一圈,眼神停留在地上散乱的物什上。
“这是封自首书,黄四承认是自己将姜成推下了河,因为姜成害死了他父亲,还收回了地,一家子人的生计自此无可依托。他担心连累家小,畏罪自杀了。”屋子阴暗潮湿,聂稳把那封遗书举起来念道。
“带回去验尸吧。笔迹也尽可能证实一下,我记得黄四有兄弟姊妹四人,他为长子,家里一直努力供其从教于先生,应可以搜到其他字迹。另外,黄四死了的消息定要保密,可以有意放出一些嫌疑人落网的消息,看看其他在逃的人作何反应。”秦铮紧盯着黄四发黑的嘴唇,似是心底已有了打算。
在回宣城的路上,秦铮表明自己难得来此地,想去拜会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便提前和何宏的人分开。来到万字绸缎庄玄字号店时,已比约定时间了晚了一个多时辰。
万字绸缎庄是无论何时都人声鼎沸的地界,大三楼稳稳地落着,只开一扇精巧的雕花门,等着人们鱼贯出入。这是万老板的心意所在,场子可以热闹,但总不能像菜市那样,这扇门呢,就是提醒着各位——万字绸缎庄,讲究。
赵宏离和万迟胥坐在三楼的一个里间,这和一楼选缎子、二楼看样子的来来往往不同,三楼专为字绸缎庄的常客准备,每个雅间都备着一些点心茶酒,让这些夫人小姐公子少爷,有一个畅意私叙的地方。
“大人来了。”看见秦铮和聂稳接连进屋,赵宏离犹豫着咽下了差点出口的“殿下”两字,万老板倒是爽直,直接以“殿下”而称。
“说说吧,这趟应该收获颇丰?”向万老板回了礼,秦铮便询问。收到绸缎庄小厮“提前会面”的密信时,他就知道,这件事的往来应是大致清晰了。赵宏离不是急断之人,若是没有可靠的结果,他也不会接着万老板的线来做事。
“大人派我去黄四家附近盯着,前些日没什么动静,我只摸清了一些黄家的情况。黄家死了爹又没了地,他爹当年为了治病借下的债务已是巨款,黄四的弟弟前些天被讨债的打了一顿,现在还没痊愈。大致在两天前,有一人趁着他弟出门换药的时机进了黄家,四处翻找,找到了东西便准备离开。”赵宏离顿了顿,继续道,“我和他交了手,拿到了东西,是一张隆盛银局的凭条,二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
“黄四身上有这等巨款,被下了毒也是意料之中,这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下了毒?”聂稳惊呼。
秦铮没作回答,只示意赵宏离继续。
“我拿到凭条后,有意滞了身,放了那人逃走,他在宣城县从城东绕到绕西,城南绕到城北,好一会儿来到了一户人家,他们交流几番,但颇为谨慎,难以听到具体内容。”
“不过第二天天亮,我打听了一下,这户人家姓刘,说家中有人,是在为朝廷办事的。”赵宏离查到这里时,已经觉出了朝廷争斗的迹象。
聂稳警觉道:“黎王身边那位籍贯宣城县的管家,也是姓刘?”
万老板道:“不仅如此,殿下刚来宣城时,尚没有什么眉目,曾差我盯一盯船运,看这一月以来有没有什么异常之人。说实在的,船运以运货为主,大半都隶属商铺或者人家,是老面孔,新人且没什么行装的,不消得几眼就能看出来。我的人总了名单逐一排查,里面正是有一刘姓人,家住宣城县西坡口。”
“这便是通了,黄四收了黎王的钱,替黎王办了事,可他竟临时逃了,带着物证一起。黎王放心不过,便派人来灭他的口,通过传信很快便找到了黄四所在,伪造一封遗书,下了毒。”秦铮婆娑着这只糕点盘边沿的莲花纹,理着思路,甚感这环环扣扣的曲折,“可他在黄四现在住的地方是翻了个底朝天儿也没翻到凭证,于是只好来到黄四家中,没想到还真叫他给搜到了,一路顺遂地把物证送到了我们手中。”
“我以为黎王做事咋咋呼呼,谁想到竟如此滴水不漏。这下我们只要跟着查刘管家的踪迹,定可以查到一些什么!”聂稳道。
“黎王做事不周,可奈何他有一个精打算盘的母后,他母后为他选的这些身边人,一个个都是心细如针。” 秦铮道,随即向万迟胥作揖,“此番麻烦万叔了,今日见得万家产业,才知道什么叫做‘江南行走,万字当头’”
“殿下客气了,这不仅是您的事,也是风林令的事。”万老板笑得开怀,其实若不是为了秦铮,天字号地字号之外的绸缎庄,他是鲜少亲自来的。
临走时,秦铮悄悄拉住了赵宏离,耳语道:“其实那个人从刘家出来,你是可以捉他个正着的吧。”
“这件事情,本不是一个案子那么简单,我不知道大人想要露哪几分,藏哪几分,因而不敢打草惊蛇,让您的功劳惹了嫌。”以赵宏离走穴江湖的见识,当他发现秦铮有意瞒着何宏什么时,他便知道这件事情,意不在此。
秦铮怔了怔,随后便笑了起来:“希望如你所言。”
回到宣城县时,何宏已带人查了黄四家,在秦铮的计划之内,自然是无一所获,尸检结果也无致,黄四的笔迹也没查出什么不妥,在没有什么新发现的状况下,看样子就要以此结案了。西京也来了消息,那刘管家曾去天下茶楼与一人相见,那人又紧跟着去了隆盛银局,如没有太大差池,应就是刘管家在宣城县的远亲,那位乘船来往了西京,又和杀手会了面的人。
此时若再对一对隆盛银局的账目,一切便都水落石出了,可秦铮要的不只是这个真相大白,正如赵宏离所言,查得透了反而会引人忌惮,他要的,只是一个砝码,有手中这张凭条,似乎已经足以和对方在一个台面上谈谈条件了。
待何宏这边顺利结案,秦铮和聂稳便动程回京。
路上,聂稳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秦铮是实在看的难受,聂稳往壶里装水时,秦铮偏偏夺了过来:“有什么事,说,你这是偏偏在膈应我啊。”
“之前您不是让我拿令牌去找李越查事情吗,我这次是明白您之前为什么提到李越会笑了。”聂稳有点哭笑不得,“他先是追问我这每一件要办的事背后的因果逻辑,又把水坝案的卷宗前前后后看了个遍,隔了好几天,我都猜是他要消极怠工了,他才给了我信儿,像是在给您使绊儿,又像只是有点老套教条。”
秦铮笑道:“就这件事,你也至于藏着掖着?你这下知道我在天枢台当值的不容易了吧。”
“但我见过的天枢台的郎官,都说李辅正是一个事必躬亲、细致入微的人,倒是一点儿闲话都没听着。属下不放心,自己做主去查了查他的背景。”
秦铮没有说话,示意聂稳继续。
聂稳道:“他也是前朝人。”
“那这是老相识了。”秦铮舒了一口气,“放心,我会在天枢台,打起百倍精神的。”
一路上,秦铮都忍不住去想自己是否大意了,露出什么破绽,但绞尽脑汁也没得什么答案,回到秦府,事务接踵般涌来,倒是也冲淡了这忧虑。
秦铮花了不少时间在写给周振南看的文书上,毕竟要和县级呈递的公文尽可能保持一致,警惕将这些藏着的线索透露了去,又和何宏那边协调好了一些档案职权,也没忘了给万老板写信感恩并知会这后来的收尾事宜。
秦府之中少了沈涣和沈苓,那刚刚着起来的烟火丝,像是要灭了一般。已近隆冬,绿琅玕们也很难永值风华了,可竹节铃染了风雪还是好听的。前段日子,秦铮和沈涣的竹节玲并排挂在院内,他们还听了半天两只铃音色的不同之处,可能是水汽多少的缘故,沈涣偏说他的那只更轻灵。
那既然你的轻灵,我便只能学一学老成了。
阿又是早早更新的一天!
咣啷砰哧·破案·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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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黄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