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她们是在小书店,我站在书架面前不知该从何看起。
那天特别闷热,仅仅是走了几步路,体内的湿气重得快把我拖散架了。
但她们不是。
书店内只有两把风扇,一把对着坐在收银台的老板,另一把朝着门口吹。
她们则站在远离风扇的书架前聊天,她们的眼睛充满了希望,她们的脸上没有对生活的失望。
我正犹豫要不要向她们求助,她们便走向了我。
一个长得酷酷的女孩最先开口,“你想看书?”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眼注意到她的小白鞋一尘不染,又看见自己沾了泥还没来得及清洗的鞋头,顿觉羞愧。
我哪里是像会看书的人?
“想看哪一类呢?”
我抬起头,视线与她相重合,“我不识字,但我想学。”
几秒钟的呆滞过后,她走到另一边去,拿来了一本书,“那就看有拼音的,好吗?”
“好。”我接受了她的提议。
另一个长得甜美的女孩带着我去收银台付钱,她和剩下那个高高的女孩先一步离开书店,去了隔壁的小卖部。
等我出来,外面的桌上多了四瓶果汁味汽水。
短短半个钟头,她们教我学了很多字,其中,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权力的权字和超越的越字。
第二次遇见她们是三个月后的大冬天。
尽管她们穿上了厚厚的棉服,带上了毛茸茸的帽子,我还是认得出她们。
因为她们的眼睛和这里的人比起来特别得不一样。
具体不一样在哪里,我说不上来,反正只要你看见了她们的眼睛,你就会觉得生活还有点盼头。
这回,我向她们展示了我的学习成果,她们送我一根冰糖葫芦作为奖励。
她们说,我的进步神速,不像是从没读书过的人。
我也这么觉得。
临走前,她们和我做了一个约定,下次再见是新年正月十五,到那时,她们会送我一本新书。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回了家,每一天都靠着这点念想活下去。
第三次,我不想遇见她们了。
因为王良友跟来了。
王良友发现我往外跑的频率太高了,他怀疑我跟别的男人搞上了,便悄悄跟在我后面。
王良友真是疑神疑鬼。
就算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我都不会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我压根就不想和男人扯上关系,包括他。
她们站在书店的屋檐下等我,可是我不能去,我只能站得远远得,说一句她们听不见的对不起。
靠近她们,只会给她们带来无穷的后患。
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我选择当一个不守承诺的人。
我宁愿她们怪我,也不想她们和王良友有任何的交集。
因为王良友是个畜生啊!
他不仅希望我不识字,也希望安然不识字。
安然已经五岁半了,到了该准备上小学的年纪。
可是,王良友居然说安然没有必要去上学,我在家教她就好。
我教安然?我学的那点东西根本就不能保护她!
读书才是安然唯一的出路。
只有读书,安然才有机会离开这儿,去到大城市,脱离这个不正常的家,获得新生。
我绝对不会让步。
“我不教。”
王良友笑了,“她是你的女儿,你不教她,谁来教?难道是我?”
我死死地盯着王良友,就像在盯贪得无厌的臭老鼠。
“你有没有搞错?我一天到晚忙着挣钱,哪有空教她?”
“那你给钱。”我摊开手掌,找他要钱。
王良友打了一下我的手掌,将我拉到他的怀里。
他未经修剪的胡茬扎得我的脸颊生疼,我推开了他。
“有话好好说。”
“我现在可是在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哈,女孩儿没必要读那么多书,真的,那都是浪费钱,俗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花那么多钱到她身上,还不是为亲家做嫁衣?我们可捞不着一点好处啊!”此刻的王良友像一只狡猾的臭老鼠,“还不如把那钱省下来,留给你花,这样不好吗?”
王良友似乎担心我钻牛角尖,还举了一个现实例子来说服我。
“你知道嘛,王良睦娶的那个媳妇,叫黄什么来着,就是正宗的大学生,文凭够高吧?可是呢,她还不是单到了40岁和王良睦那种人结婚,还生不出孩子,我要是她,真没脸见我的父母,我丢不起那个人。要是她少读点书,别太心高气傲,家庭孩子早就有了,何必耽误到现在?现在好了吧,王良睦和她只能指望她那个在大城市上班还不回来的亲侄子黄浩强。”
但我听到的不是这样。
我听见的版本是王良睦以前作恶多端,导致现在丧失了生育能力,人们都说那是他的报应。
“黄浩强在外可是事业有成,压根不想回我们希望村,你觉得他能给他们养老吗?我告诉你,根本不可能,只有亲儿子才会孝敬父母,其他的都是假的、骗人的。”
我听出来了,王良友这是在嫉妒王良睦有一个事业有成的侄子,而他没有,他这人还真是小肚鸡肠到了一种境界,无聊透顶到另一种境界。
“不听,给钱。”我继续找他要钱。
王良友耍赖不给,我就去找秦毓秀,秦毓秀没钱,她就去折磨王良友和王德仁。
不是把饭煮得夹生,就是把好的猪肉弄得像猪食。
不是故意不洗衣服,就是把衣服鞋子混在一堆洗,让他们染上自个儿的脚气。
不是喂他们吃没效果的草药,就是给他们煮喝了会拉好几天肚子的汤药。
几个回合下来,王良友和王德仁不得不暂时屈服于秦毓秀,把安然上小学六年要花的学费交到了秦毓秀的手里,秦毓秀再转交给我。
安然去上学了,我轻松了许多。
也许是安稳日子过久了,脑子就会变得不那么灵活。
那天下午,我本该亲自去接安然放学。
由于昨天我发疯拒绝王良友,不想和他睡一起,他就把我关在了小房间,不准我去接安然。
接安然的任务自然落到了秦毓秀手里。
我分明记得出门的人只有秦毓秀,可为什么回家的人只有王德仁和安然?秦毓秀去哪儿了?
更奇怪的是,安然一回到家就会叫我找我,可今天她安静得像不存在于这个家。
我连上楼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我觉得,要出大事了。
“放我出去!老变态!老畜生!你不准碰安然!”
我疯狂地敲着门,想要有人放我出去,但又有谁来敢开这个门?我只能寄期望于不知所踪的秦毓秀。
大概连续敲了十来分钟,我的手出血了。
我还是没有听见安然的声音。
我的心都凉了。
门开了,是秦毓秀。
她的头沉了下去,两串泪帘扫过地板,啪嗒啪嗒地响。
我大概猜到了什么,狂奔下楼。
客厅旁,王良睦房间的门是敞开着的,浓烈的血腥味飘了出来,占满整个客厅。
我的步伐变得异常的沉重。
“没时间了。”秦毓秀冲下楼来。
我停在了房门前,“什么?”
“你快看她最后一眼,我这就送你离开。”秦毓秀把我推进了房间。
安然最喜欢穿的白雪公主裙被撕成碎片,扔在了一边,她光着下半身,静静地躺在血被中,眼中净是恐惧。
我在想,临死前的最后一秒,她应该有恨我吧。
恨我这个母亲做得很失败,没有保护好她。
如果我能撬开那个该死的门,如果我昨天答应了王良友,如果我从没生下她,兴许她就不用遭那么多罪了......
我抱起安然,失声痛哭。
“王德仁在哪儿?我要杀了他!”
秦毓秀却拉起我的手跑向后山,“边走边说。”
我完全相信秦毓秀,跟着她走了。
进山后,没走多久,秦毓秀停了下来。
我问她,“怎么不走了?”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你自己走吧。”
“为什么?”
“他们已经对你动了杀心,你必须离开这儿!”秦毓秀吼得声嘶力竭,“这是你唯一也是最后能离开这儿的机会,安然那笔账,我会跟他们算,你只需要往前跑,别回头,翻过山就好了。”
杀心吗?我感受到了,在最近的一次直播中。
最近,王良友好像不搞他以前的生意了,改为玩直播。
他说,他的一个朋友在玩直播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商机,觉得很适合他,便推荐他去做。
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谈钱的事。
王良友说,“这事能成,还需要你出一点点力。”
“什么?”
王良友补充道,“你需要扮演一个特别重要、无可替代的角色。”
“是什么?”
“一个瘫痪在床、无法自理的傻子,”王良友得意得很,目光转向了关我的小房间,“正巧我们家啥都有。”
“别人,傻子?”
别人难道是傻子,会看不出来他是演的?
“你放心,我演戏,顶顶的,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说话,躺在床上就好。”王良友信心十足地握紧双手。
他似乎认为别人一定会同情他,白给他钱。
我真心地认为他在异想天开。
王良友见我迟迟不给答复,变脸了,“你不乐意?那我叫安然来演。”
“别叫,安然。”我承认,王良友的目的达到了。
第一次直播,几千人涌入直播间,我都看懵了。
下播后,王良友告诉我,粉丝数暴增,他达到了提现的门槛,明天就可以开始赚钱了。
第二场直播,几万人涌入直播间,王良友开始自说自话。
“我和我老婆吗?我们结婚十四年了。”
“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生病了。”
“但我喜欢她啊,没办法,我不养她,她怎么活?”
“没事没事,你们不用给我送礼物,我可以靠自己养活她。”
“孩子吗?我们没有孩子,我舍不得她生,她的身体承受不住。”
我听得只想吐,眼皮忍不住抽抽。
第三场直播,同时也是最后一场直播,十几万人涌入直播间,王良友高兴到忘乎所以。
“你们想采访我?没问题,下了播再联系我吧。”
“其实我照顾得并不好,没能力给她买漂亮衣服,也没能力送她出去看风景。”
“你们真的不用给我送礼物!谢谢大家的好意。”
后来,画风变了。
王良友说话也变得谨慎起来。
“我和她具体怎么认识的吗?那是在一个暴雨天,我发现她坐在江边的树下瑟瑟发抖,我觉得她很可怜,就把她带回家了,准确地说,是我收留了她。”
“有没有给她找过......家人?”王良友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找过,没人来领她,我这个人心太软,想着多一个人吃饭也不会多什么负担。”
“在一起有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当然啦,我向她求婚那天,她笑得可开心了。”
“求婚戒指?我们这里不兴戒指。”
“你说我是装的?好吧,你要这么说,那我也没办法。”
由于浏览速度过快,王良友看到了一条令他毛骨悚然的消息,还小声地读了出来。
“你是人贩子,她是我的表姐,叫权越。”
而我恰好听见了。
“不好意思各位,今天有事,我先下播了。”王良友关掉了直播摄像头。
“好了,别装了。”王良友的语气非常得不友好,和上半场直播的他截然不同。
我站起来,整理了下衣服。
王良友的目光始终在我身上打转。
我盯了回去,“怎么?”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杀意。
“没事。”
“没事的话,我要去接安然了。”
王良友挥手催我走,“嗯,你走吧。”
“你和我一起走吧。”我拉起了秦毓秀的手,想要她和我一起离开这儿。
“不,我有自己的仇要报,”秦毓秀从她的荷包里掏出一个新款手机和一张我的过期身份证,“手机是我偷偷攒钱买的,身份证是我从他们那儿偷出来的,记得多翻几个山头,再走大路,找女警察求助,千万别相信男警察,他们早就买通了那些人。”
“走吧,快走吧,这是我这辈子做得唯一一件正确的事。”秦毓秀推着我往山上走。
等走到山顶,找到一个可以避风遮雨的山洞藏起来,我才敢拿出身份证好好地看。
摸着久违的名字,我的心忽然安静了下来。
原来我的名字叫权越。
原来我不属于希望村。
原来我的人生不止于此。
但是,我真的失忆了。
有关权越的过去,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