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是个情好夜,晚天的穹窿也泛着辉光。天上好光景,瞧地上,街市灯火和营地炬火是人造的银汉,有情人来往行走,足迹就搭起了鹊桥。而萧恒这只鹊不飞院落飞军帐,是众人都没有想到的。
他脸色着实不算好看,无人敢轻易问候。唐东游强笑着上前,问:“将军吃过饭了吗?一块?新酿下好一些桂花酒哪。”
萧恒笑一笑:“我吃过了,你们热闹吧。排好班值,别懈怠。”
他一走过去,身后便窃窃私语:“怎么回事,莫不是秦少公……?”
“可不是!我刚从西边过来,听哨岗那边的兄弟说,羌地的那位又来了,只怕还要过个夜。专挑这个时候,明摆着捅将军的心吗!”
“嘶,我就是不明白,这南秦少公怎么想的?咱们将军这么好本事的人,为了他连姑娘都不瞧一眼,这样貌能耐哪里比不过那个涂脂抹粉的了?”
“王八看绿豆呗,他们从前早有一腿,咱们将军这新欢再好,还是难敌旧爱啊。”
萧恒脚步一住,转头扫了一眼。众人浑身一震,连忙噤声,肃立在旁不敢言语。
萧恒说:“去替岗。”
这几个兵头不敢异议,连声称是,将酒碗一丢小跑着走了。
萧恒进帐不点灯,在黑里卸甲。今日锁扣系得不好,解起来十分费力,他右手又不很灵便,使了好大功夫,胸甲的暗纽反而越缠越紧。
萧恒左手加了力道,准备将这层铜皮直接撬开,突然听身后说:“干嘛和东西置气。”
那人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双手往他甲前一绕一转,啪嗒一声,锁扣应声而松。
萧恒忙要接过来,那人却敲掉他的手,说:“你站着,我给你卸吧。省得糟蹋东西,不都是铜子吗。”
萧恒便不动,任他帮自己解下胸甲,那高大身影又猝然一矮,半蹲下给他卸绑腿。萧恒看了一会,叫一声:“师兄。”
梅道然双臂搭在膝盖上,抬头对上他双眼。
萧恒目光平静,梅道然却叹口气,将绑腿丢开,撑膝站起身,抬手揉了揉他后脑,道:“要不,咱们就和他算了。”
萧恒垂着眼,不讲话。
片刻沉默后,梅道然听他沉声说:“那军心要散。”
梅道然听得这借口,心中更是难受,却也不忍心戳穿他,只说:“总得你好。”
萧恒抬眼,对他笑了笑:“我还成。”
二人夜视能力都不错,无需点灯,萧恒神情便分毫不差地落在梅道然眼中。他突然心生狠意,当即想把秦灼拖来瞧瞧,瞧瞧这么个铁打铜铸刀枪不摧的人叫他糟践成了什么样子。但秦灼不一定会在乎,他有贺兰荪呢,铁定不在乎。那到头来,被捅的还是萧恒一个人。
夜深得像片海,萧恒溺在其中,死人一样的黑蓝眼睛和灰蓝皮肤,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活气,停尸三天都没他这么冷。
梅道然深吸口气,到底没有点灯,低声说:“这件事我本想明天和你讲,但你这样子……罢,你叫我查的那件事,有了眉目。”
萧恒眼珠一滚,像活过来。
“贺兰荪的确有问题。”梅道然说,“我跟了他一段时间,见他弄了点香药丸子。我觉得不对,撬盒子包了一点过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帕子打开,露出一点半凝固的乌黑膏体。
萧恒甚至还没有闻,手指一捻便变了神色。
阿芙蓉。
萧恒凛声问:“他从哪儿弄的?”
“这才是最要紧的。”梅道然沉沉看他,“潮州。”
萧恒捏了捏手指,骨节咯吱咯吱响。
梅道然继续说:“是在潮州英州交界处的一座酒楼,靠着锦水,就叫锦水鸳。我后来叫人暗中查了,八成是白鹤山的堂口。”
萧恒贩膏必杀的禁令之下,英州竟敢把阿芙蓉生意引到潮州。
萧恒不作声,数息后又问:“羌君弄这东西做什么?”
梅道然短暂沉默,还是道:“阿芙蓉调和数种香料,可作榻上催情之用。他找这东西的时候,正和少公来往频繁。”
他去觑萧恒神色,萧恒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他缓慢收拢五指,用的是右手,那只手腕蓄不起力,不一会便微微颤抖。
梅道然握住萧恒左肩,察觉他紧绷的肌肉线条。好一会,才听见他平静、冰冷地道:“好。”
***
贺兰荪今夜殊无返程之意,秦灼却也没有和他**一度的打算。这是他临近最后的一张牌,不能早早打出来。秦灼施出浑身解数,才将贺兰荪灌得沉醉。他将酒壶放下,轻声唤道:“香旌,香旌?”
贺兰荪伏在几上,呓语几句,已然熟睡。
秦灼这才敛了眸光,收拾衣襟从榻边起身,轻轻踩了鞋子,缓步出门。
阿双正坐在门前阶上,抱着手臂歪着脑袋出神。乍然听见响动,忙回头去瞧,见秦灼整衣向对面张望。她也循秦灼目光望去,尽头是萧恒漆黑无灯的厢房。
秦灼酒吃得不少,嗓子也有些紧:“将军没回来么?”
阿双垂下脸,还是说:“没有。”
她没听见秦灼回复,抬首看去,见一阵夜风钻进秦灼袍子里,活像钻了一只手进去,衣袍鼓荡处将他上上下下摸了个遍,秦灼便打了个寒颤,像一个瑟缩。
阿双蓦地觉得有些难过,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道:“听说西边生了乱,将军带兵跑去,赶不回来也是有的。”
秦灼答一句:“是。”
阿双试探道:“要不要妾去请将军……”
“估计还忙。”秦灼打断道,“不搅扰他。”
阿双答应一声,又问:“那羌君……?”
“别搬动他,弄醒了还得伺候着。”秦灼说,“叫他在这边睡吧。我去你那边,天亮再过来。”
阿双道:“殿下干吃的酒,只怕夜里又要胃痛。给将军做的彩果糕饼没人动,妾去热一热,殿下吃了,好用些解酒汤。”
秦灼垂了眼,只一瞬,下一瞬他已将目光远投,淡淡道:“你吃了吧。”
***
翌日清晨,贺兰荪从案前抬起头,见秦灼正坐在榻边,新更一身白罗衣,身上熏香淡淡,对他温柔一笑:“醒了。”
贺兰荪揉揉脖颈坐起身,笑道:“许久没吃得这样尽兴。”
榻边支着手巾架,秦灼从温水里绞了块帕子,这是贺兰荪阖宫妃妾常做的事。他递过手帕,温声道:“先擦把脸,我叫人烧了解酒汤。”
贺兰荪去接帕子,反倒捏住秦灼的手,这样摩挲一会手背,又顺着手臂往袖里摸。
秦灼一甩袖,啐他一口:“大清早的,别没正形。”
贺兰荪哈哈笑了,拿帕子擦手脸,又将那织物展开,叠得四四方方,“少卿,吊了我这么久,何时能全一全我这宿愿呢?我可是抛下满宫的娘娘,专程来陪你过的节。”
秦灼嗔道:“我就是这性子,你不爱,回去找什么美人娘娘去。君上慢走,不送。”
秦灼故意做起态来很有一副风味,他如今也不是当年仰人鼻息之辈,贺兰荪也迫不得他,便顺着笑道:“我不爱,给你又送铜又送银,还送这么座玉像当礼物么?这座脂玉品相好,我那夫人几次央求,我还是特地要留给你的。”
秦灼仿若叹息,柔柔看他,“你的心意,我总是知道。”
二人相视一笑,也不去戳穿对方的鬼胎。买卖么,要的就是和气生财。
解酒汤一会端进来,贺兰荪接在手,揭盏低眉来尝。日光斜照入窗,映得他眉宇一片丽色,他的确生了副如锦似绣的好皮囊。他搁下盏,想起一事,道:“过几日有场香会,正在北边那条锦水上,景色好人物好,要紧的是香料都是上乘。我知你喜欢,特来邀卿共赴约。”
秦灼单手支颐,想了想,“听上去是好,不知到时得不得空。”
贺兰荪道:“你前一段不是讲膝有些痛,想请当年那位羌医看看么?复生蛊虽是我宫中秘闻,到底要他亲手来种,到时候他也一块去,正好给你瞧瞧。”
他在下饵了。
秦灼抬首看向贺兰荪,贺兰荪笑意如旧,美若玉人。
自古应钓,愿者上钩而已。
秦灼捻了捻扳指,抬眸笑道:“好啊。”
***
数日后,暮色苍茫。
锦水鸳曼舞轻歌,秦灼和贺兰荪的车驾在近卫簇拥下姗姗抵达。
虎贲驻守在外,陈子元陪同秦灼一块入内。甫进屋,便闻异香阵阵,满阁香器香料皆是稀品。
众人见贺兰荪来,纷纷拱手笑道:“多谢羌君赏光,百忙之中肯赴约而来,小楼上下真是蓬荜生辉啊。”
贺兰荪笑道:“哪里,倒是我今日请来一位稀客。”
众人亦知秦灼,也相继拜见。秦灼笑看贺兰荪,“羌君这是照顾我,要捧我的面子呢。”
贺兰荪道:“你太过谦,当年少卿制香之名莫说南秦,就是在天底下都有耳闻。你从前照古方调和给我的那一味香,我可是日日都佩戴身上。”
众人都知道二人之事,笑道:“红袖添香,还是羌君的福气好。不知今日能否沾一沾君上的光,劳动少公再制一次香?”
秦灼不以为忤,微笑道:“那我就献丑了。”
他看一眼陈子元,“你也别杵在跟前,下去吃酒吧。”
陈子元和他目光一对,抱拳领命退下,真去倒酒聊天了。
秦灼挽袖净手,取诸香器,照记忆去调一方香料。阁中灯火下照,投了满案满地幢幢光影,人影灯影摇晃后,更像有一张铺天巨网的密密影子。
阁子里怎会有网?
秦灼捺住一颗心,炮完一炉香。待袅袅青烟随陶陶幽香生起,便已功成。众人喝彩声中,他揖手而笑,目光不着痕迹地刮过阁顶。
他没看一会,便听有人叫一声:“少卿。”
贺兰荪笑道:“瞧什么呢?这样入神。”
秦灼亦笑道:“有梁灰落下来,险些坏了我一炉好香。”
他搪塞过去,心中却惴惴起来。
果然是一张大网,四角钢钩正死死扒在梁椽之上。掩在灯笼之后,若不仔细分辨,决计看不出异样。
秦灼见过这规制,他少年随文公出猎,当时捕兽所用正是这种罗网。网中搀了钢丝,四头猛虎都无法撕碎一角。
锦水鸳举办香宴,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如果以此对付自己,多少有些大材小用。
他们到底想猎捕什么?
一场香事毕,阁中便正式开了酒席,众人纷纷登上二楼,又是一派觥筹交错。约莫半个时辰,秦灼便推说不胜酒力,出门凭栏倚靠。
陈子元远远望着,见他出来,便端了碗热茶走上前,递过去时低声道:“这楼里有影子。”
秦灼接碗的手指一颤,眼帘仍垂着,将茶举在唇边慢慢呷。
陈子元目光四扫,做一个帮他抚背的姿势,声音压得愈低,“卓凤雄手底下有个小子,轻功一流,但腿脚有毛病,走起路来很特别。我前几次都和他交过手,认得大差不差。我找了几个脸生的兄弟和他搭话,他说是英州人,但带着北地口音。又说是干香料买卖的——殿下,光靠他一手的茧子就能认出来了。”
“只他一个?”
“确切几个我说不准,但弟兄们摸索过去,如何也有十数。”
十数影子鸠合于此。
秦灼将茶碗捏在手里,目光冷沉,“他走的什么路子,打听出来了吗?”
陈子元说:“羌君。”
似是应他这一声,话一落,身后一笑应声而起:“子元叫我?”
秦灼眸光一转,已倚栏转身,斜斜靠着看向他,“可不是,我兄弟心疼我,说你同我在一块,怎么不给我挡挡酒?”
灯影落面,像从他两鬓插下一挂赤金抹额,金光乱溅在他眼里,他眼中溅射出笑意。酡红的,妩然的,水盈盈的。
秦灼的微醺之态最动人,贺兰荪探手摸了摸他半边脸颊,责怪般道:“这么热。”
陈子元别开脸,秦灼却一动不动,眼不见底,浓得要吃人。他笑道:“是你手冷。”
贺兰荪见陈子元不自在,温和道:“子元莫怨怪我,这不,我也记挂着他,特意送了解酒丸来。”
他捏了个乌黑丸子,往前递了递。
秦灼看在眼里,心中却在想另一桩事。
贺兰荪勾结卓凤雄,拿影子来备天罗地网,明显要对付萧恒。
可萧恒何止没有前来,压根不知此情。他苦心筹谋,岂不是一场空?
秦灼眼往那丸药上定了定,正要出口推拒,乍觉一股快风破面、紧随其来的寒芒一闪,伴着陈子元惊呼一声“殿下”,那粒丸药已碎作两半,啪嗒掉落在地。
他与贺兰荪之间的阁柱上,钉着一把颤动未止的环首长刀。
秦灼倏然掉首,在楼头栏边,和萧恒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