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回院时天已漆黑,院中没有点灯。
夏天刚过,草木枝叶蓊郁,仍生蚊虫,秦灼夜间便烧一点艾草雄黄,虽闭着门,门外仍浮动着淡淡烟熏气。
估计已睡下了。
萧恒没有上阶,从庭间立了会,便要走。一转身,竟见秦灼正在对面廊下,素衣趿屐,立发垂地,看样已经站了好久。
秦灼衣袖被风鼓动,地上那撇淡影子宛如落入池水,粼粼而动。他问:“谈完了?”
“谈完了。”萧恒说,“你怕蚊子,进屋吧。”
秦灼脸孔隐在房梁阴影下,面色冷白,双眼湛湛,像个刚落水的人。他不动,萧恒也不动,片刻后,方见秦灼一低眼,轻声问:“来坐坐?”
萧恒答应一声。
秦灼点了亮,也不招呼他,先往榻边凭几坐了,瞧着有些倦。榻底摆了盆七里香,洁白地团簇错落,香气浓郁,专门供着驱蚊。
秦灼将纱帐边卷了卷,露出手臂,有好几处红肿。
他将鞋一踢,刚要上手,便听萧恒道:“别挠。”
秦灼有点不耐,“我痒。”
萧恒说:“稍等。”
他出了趟门,不久又回来,手里多了只小盒。萧恒从秦灼对面坐下,将他袖口卷起,打开盒给他搽药膏。
他这一段避嫌,走路都躲秦灼,更别说这样肌肤相触。秦灼也反常,平素早受不了这气氛要自己弄,如今却由得他伺候,说:“挺凉。”
萧恒仍低着头,说:“这是治溃烂的药,里头有藿香和薄荷,但到底不好止痒,这两天我给你配一点。”
秦灼没有推拒,只说:“劳烦你。”
萧恒将他两条胳膊转了转,这才抬头问:“还有别处吗?”
“先不讲它。”秦灼瞧他持自己臂膀的双手,“崔清那边如何说?”
萧恒收回手坐正,手肘也撤开案边,“她想联合我一块去打齐军。”
秦灼也坐直身体,眉心褶皱淡淡,一会才问:“你如何答复?”
“我没答复她。”萧恒说,“这是大事,回来和你商量。”
秦灼问:“这是崔清自己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尚未陈奏皇帝。”
秦灼点点头,“越俎代庖。”
他指头撇一点药膏,慢慢搓捻开,“崔清若是以此下套,到时候你大举兴兵,以此伐你更是名正言顺。她若是真心相邀,但这件事还是要皇帝做主,若触怒皇帝,她自身难保,又何以保全你?”
萧恒说:“你不支持。”
秦灼默了一会,道:“但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你最怕潮柳两州受你带累算作叛逆,一旦接受招安,就没了这个顾虑。更何况咱们在南边蜷缩太久了,这几次朝廷围攻能挺下来,怎么说也有一半的运气。若能扩大地盘,不管东西还是南北,总能成个夹击之势,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
“再说皇帝视你为眼中钉,横竖都要拔除,只是早晚的事。既如此,不如先借这个便利,存点本钱在手上。”他抬头看萧恒,“你呢?你自己怎么想?”
萧恒想了一会,道:“还没想好。”
这件事风险大,好处也不少,但萧恒向来不是畏缩守成之人。秦灼有些讶然,问:“你不打算受她的招安?”
萧恒看着他,“你怎么办?”
秦灼一愣,灯火轻轻一跳。
一旦接受招安,萧恒就成为朝廷命官,潮州营将彻底纳入正规军编制,不可能再公然支持秦灼回秦正位。秦灼潮州柳州经营数年,最后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秦灼不是没想过这一层,只是还不到点破的时机。但他没想到,竟是萧恒自己说出口。
秦灼不知怎么接,只垂头轻轻捻动手指,那层膏药已经干了,被他碾成一层薄薄碎屑。他过一会,说:“我再想想。”
萧恒说:“我先等她去请旨。旨意到了,再说。”
秦灼点点头,视线搭在萧恒手上,他那只右手。灯火微摇,七里香香气馥郁,捧得人有些陶陶。二人无话之际,秦灼突然问:“想吃酒吗?”
萧恒对上他目光,沉默片刻后说:“好。”
夜间吃酒已经成为他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密语。秦灼从不献无事之殷勤,今日却破了例;中间夹着贺兰荪,萧恒本不会答应,此番竟也应了约。一个破罐破摔,一个自暴自弃,既然算不清情意,就先逞一逞欲。管他情卝欲肉卝欲还是爱欲,妈的,管他呢。
醉意微醺之际,秦灼依在灯火下,两腮生了缬纹,再次打开那只小盒,“你不是要给我涂药吗?”
他轻声讲:“还有别的地方。”
他执起萧恒两只手指,缓慢裹满药膏,掠开层叠下摆。他热得厉害,哪里都是,而萧恒仅指头就那样凉。他渐渐再耐不住,往后软倒榻上,萧恒沉沉注目片刻,抬手把案掀倒。
二人从来没在秦灼这边过,秦灼这边是青帐,打落时像青天颠倒。青天白日,幕天席地,不一会这天这帐就开始摇摇欲坠。一只脚踝从帐隙蹬出来,脚趾死命蜷缩着,没一会就滑落了。
秦灼头抵着床幌,撞出去,又抓回来。并不痛,却有泪涌。萧恒俯身,记得他的忌讳不敢去吻,只将他抱起来,又凶又紧。
这次他比从前兴卝奋许多。是因为刚谈完事情,还是在自己的卧房?
秦灼想不明白,也没有这个功夫,他脸埋在萧恒颈窝里,不想叫,便拼命咬他肩膀,咬到满嘴铁锈味。萧恒像被激到哪里,突然左手将他腾空一抱,下一刻已将他面朝下按在榻上。
脸刚陷在枕上的瞬间秦灼就被再度楔住,他突然剧烈一弹,极度痛苦地惊叫一声,濒死般拼命挣扎起来。但萧恒压得他好死,那些人压得他好死。他逃不掉,这么多年他还是逃不掉。还是这种禽兽卝交卝媾的姿势,那些人操他像操一头畜生。要他跪着,要他低头,把他当牲畜不把他当人,把他当玩意不把他当人。他们这么作践他,都这么作践他。
“别、别从后头……别!”秦灼近乎哽咽地喊道,“求你,算我求你,别……别……”
那股力倏然消失了。
那人退出来,像很慌乱,匆匆把他抱起来,面对面抱着,把他的脸从乱发间剥出来,轻声说:“是我少卿,是我。”
秦灼茫然看着他,喃喃说:“是你。”
萧恒气息尚未稳,一身汗气,哄小孩似的轻轻拍打他,说:“是我。”
秦灼被他抱在胸前,脸贴在他肩上。那些结痂的伤疤硌的他脸疼。是萧恒没错。
他紧紧抱着萧恒,像绝境里终于找着一把武器,拿着了不肯再撒手。两人这样静静相拥片刻,萧恒轻声哄道:“这样,你上来,好吗?你想怎样就怎样。”
秦灼仍伏在他肩上,说:“我不想弄了。”
萧恒柔声道:“好。我叫人烧水,你先洗,好吗?”
秦灼不答,问:“你呢?”
萧恒说:“我一会就好了。”
秦灼松开他,慢慢从他身上爬下来,赤脚站在床前。帐外灯火幽微,给萧恒镀了层辉光。他颜色很干净,和秦灼从前见的那些都不一样。哪怕狰狞至此,情事里还能体贴自己状态,温吞成那样。
突然,秦灼从床前跪下埋了头。萧恒忙去拉他,却拉不动。他不知秦灼这活竟做得如此灵巧,呼吸渐渐粗重,手指插进他头发里,只觉秦灼也是一脑袋的汗。
少顷,秦灼别过头,取了盏残茶平静地漱口,又拿帕子擦了擦脸。
萧恒有些局促,又有些欲言又止,伸手想扶他,他已把衣服从地上抱起来,一件件穿好,蹬上鞋子说:“我先走了。”
萧恒愣了愣,忙叫声:“少卿。”
秦灼回头看他,见萧恒已迅速将衣裳裹好,说:“我走。”
他这才回过神,这次是在自己房中。他竟留萧恒在自己房中。算不上追悔,但秦灼隐隐察觉有什么再度失控。
可木已成舟。
秦灼坐在榻边,并没有掀掉被褥。萧恒的气味还残存在嘴里,有些咽了下去,但一点也不恶心。
月光照进来,他那颗蒙尘的心又亮堂几分,他却始终没有彻底擦干净它的胆气。他一动不动,像思索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思索,摊着手脚坐了会,直到有人推开门。
阿双的侧厢紧挨着秦灼,听见动静赶来,掩了门道:“殿下回来了,沐浴过了吗?还是……”
见秦灼殊无反应,又蓬头松衣,阿双心中一紧,忙问:“殿下,你怎么了?是萧将军……我去找他!”
她提裙就要转身,突然听秦灼叫道:“阿双!”
帐旁,灯火燃到茎底,倏然熄灭,秦灼的脸就此褪成本来颜色,苍白如雪。他嘴唇微微颤动,还是不发一声。
阿双有些手足无措,上前又住步,连声说:“我不去,殿下我不去,你、你别哭呀……”
***
萧恒再同帐下商议,敲定先候崔清消息。但崔清既要和他联手抗齐,潮柳两州围困便解,细柳营虽仍驻兵在外,但也松了口子,出入州界之外,甚至两军还有些来往走动。
萧恒虽未答应接受招安,但同意和崔清一块抵御齐国。两人一个乱臣贼子,一个抗旨不遵,你围我打、你攻我扰,配合起来竟十分默契。大小几场战役下来,细柳潮州一同犒军,一块饮酒吃肉,细柳营演军乐,潮州营拊掌而歌,上上下下混得熟,说是敌手竟像战友。
敌军双方能处成这样,也真是古今奇事。
悬顶之剑暂撤,萧恒松快不少,也有了功夫调理身体,常往岑知简那边跑,却有几次从岑知简那边撞到梅道然。
梅道然也不进帐,从外头立了会便走。萧恒只作没瞧着,走进帐中,见岑知简正抚平琴声。
他最近新接了指骨,重新打断再续,全程未吭一声。那琴声淙淙如故,似乎仍在天外,未曾染纤尘。
真能有这般超脱物外、荣辱不惊之人吗?
岑知简看向他,将琴挪下膝头,抬手请他从对面落座。
萧恒很尊敬他,抱一抱拳方撩袍坐定,解开腕扣,将右臂赤出来。岑知简搬来只匣子,取出三炷线香,点燃后逼近他手臂肌肉。
青烟缭绕,萧恒皮肤下骤然突出一块,小指个头,像粒圆珠。
香头缓缓下移,那圆珠似乎被吸引,也跟随香烟在萧恒筋脉中向下滚动。至脉搏处,岑知简一手举香,一手递去一把小匕首。
萧恒左手接过,往自己右腕一划。
那粒圆珠乍破,从伤口涌出大股黑血。
岑知简放一只茶盏在他腕下,直接到第二盏,黑中才渐渐泛红。第三盏终于成了鲜血,萧恒才草草一裹,束紧手腕。
岑知简又替他摸了会脉象,提笔写道:疼痛如何?
这是以毒攻毒的一个代价。萧恒深知不能讳疾忌医,坦言说:“一直疼,会疼醒。”
岑知简问:止痛药方不起效?
萧恒道:“那几个方子我看过,吃了多少会乏力犯困,等完全安定下来我再用。”
岑知简问:既不服药,如何缓痛?
萧恒说:“忍。”
岑知简手腕一滞,提笔又问:睡眠如何?
萧恒道:“一日至多两个时辰,最近事情少些,有时能到三个时辰。”
岑知简顿了顿,还是写道:房事如何?
萧恒默一会,道:“还好。”
岑知简深深看他一眼,写:气血有逆,阴阳少和。关头强忍,尚不如纵欲伤身。
萧恒笑一笑:“这不是一个人的事。”
岑知简看他一会,将纸张撕碎丢进香炉,继续做他的哑巴。他又给萧恒写了几味药,没有上次的活蜈蚣生蝎子,都是常见草药。
萧恒接在手里道了声谢,却没有走。
岑知简看向他。
萧恒难得有点欲言又止,终于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顿了顿,道:“不知岑郎可否教我调香。”
岑知简敲了敲香炉,看他。
萧恒摇头,说:“香囊。”
“安神的,能驱蚊的。”他笑了笑,“我这两天能学来的。”
岑知简并不多问,只应求教他。萧恒对香事一窍不通,但好在他学什么都快,抟香丸也十分利索,个个大小都不差分毫。他那双手捉惯刀剑,做这些精细活计竟也不算笨拙。
他束紧装香丸的青纱袋,又从怀中取出一只长命百岁的香囊。
岑知简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近来是谁的生日。秦灼生在仲秋,还早得很。思来想去,只想起如今临近七夕。
可七夕只有求白头偕老,哪有送长命百岁的?
七夕那日阿双要接露水,故而起得更早些,却见院中石磨上早放好一篮彩线,一捆一捆用棉线缠好。另一些新鲜的凤仙花,女孩子好在这天染指甲。
阿双往后退步,一掀裙摆,见磨盘底摆一只小炭盆,里头有三捆没烧完的彩线和几根银针,还有些花瓣焦香。阿双也就明白,买这些东西的是谁,除自己外他还要买给什么人。
萧恒这天本没有安排事情,一大早却又探子来报,说西北山陵处出现齐军踪迹,萧恒快马来去,赶回来已经日暮,却先着急回营帐一趟。
唐东游见他神色匆匆,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忙跟随进了帐子,却见萧恒开了衣箱,从箱底拿出一支渍血羽箭。
唐东游定睛一看,“这不是重夺厉州城时射倒齐军大旗的那支箭吗,将军,你留这玩意干啥?”
萧恒说:“送礼。”
语罢又快步出帐,唐东游听得一声喝马,见他来去如风,摸不着头脑。
天虽黑了,却叫灯光火光映得紫堂堂,更像一场漫长日落。天底下热闹得像庙会,左右楼阁间拿裹头香搭了新桥,凌空而跨,鹊桥便往檐头落了。无数香桥下是无数花灯,远远织往天际去,将满楼设案乞巧的姑娘脸庞都照亮。
地上也起了灯,一串一串,一提一提,映着面具、彩线、香合诸物,还有男男女女的往来身影。摩肩擦踵,纷纷拥拥,巾帻挨团扇,都是有情人。
人潮密密,萧恒只得按马徐行,直到出了街市才策马狂飙起来。他从院中落马,跳下马背时阿双已候在院中,往前迎了迎,忙叫:“将军。”
萧恒松开马缰,问:“殿下在吗?”
阿双神色有些古怪,言辞也有些吞吐,道:“殿下会客呢,将军累了一日,先回屋去休息吧。殿下吩咐妾给将军蒸了糕点,正在屉里,热热地吃才好。”
萧恒并不是迂人,已听出她的推搪之意。方才有些急,这才仔细瞧向院中,宝马雕鞍俱在。
贺兰荪已经到了。
他抬头,见秦灼房门紧闭,灯光映窗,只是昏昏。门前落一座白玉像,足有半人高,莹润如脂,所刻正是秦灼样貌。
贺兰荪鞍马上兰麝之气犹存,自己狂奔一日,灰头垢面,连甲都没有换。
阿双面露不忍,轻声道:“妾去催一催,将军先回房吃糕吧。”
萧恒却说:“军营还有些事,我先走了。姑娘不必告诉殿下我来过。”
他说走就走,这就去挽白马缰绳。阿双忙追上跟前,急声说:“殿下在等将军的,殿下特意将今夜空出来……他的心意虽不讲,妾却最清楚不过,他对将军是一片深情,将军别因此误会他!”
萧恒看向羌君车马,室内隐隐传来笑声。
这样的一片深情吗?
他再看阿双,却笑了笑:“殿下是个多情人,我一向知道。”
是他愿挨。
只是挨了这么久,石头都会有鞭痕。萧恒到底是个人。
阿双再拦不住他,见他翻身上马,手中似乎还持着一物,忙问:“将军若有什么物件,妾可以代为转交。”
屋檐下,玉像映灯辉,身泛淡淡光。萧恒收回视线,说:“不必了。姑娘前几天做了七夕香合,我回来时瞧见了,也瞧见了阿霓的名字。”
他说:“多谢你念着她。”
阿双心中一涩,正要说些什么,萧恒已一拨马头,策马转身出院。马蹄掀得枝叶一摇,惊起好一阵玉露金风。阿双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冷。
她慢慢踱步近阶,听闻一派觥筹交错之声,傍着秦灼强打精神的柔顺笑意。那笑意和对萧恒的截然不同。她搓了搓臂膀,眼前突然过电似的一闪,乍然意识到萧恒手里拿的是什么,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南秦似乎有个传闻:
攻城第一箭,要送心头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4章 六十 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