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温吉阁中清冷,也没人送香炉,屋里便摆一些自折的新鲜花草。从前都是阿双做这活,阿双走了,她就更随意了。
她这里偏僻,却临近太液池,这时节荷花开得正好。是以秦灼一推门,先见案上白瓷瓶里斜簪着一抱红荷,绰绰约约,冷冷艳艳。花边坐着个女孩子,穿红衣,闻声倏然回身,人面花面相映时,一道冷光抢先打在她颊上。
秦灼目光下移,见她手中拔出一把小刀。
他温声道:“温吉,是我,阿兄。”
秦灼身后,娄春琴远远站于院中,在秦温吉看不到的位置。
他在等待秦温吉的反应。
片刻之后,屋中终于有了动静,“嚓”的一声细微响动。紧接着,他听见刀风割破帛料的响声,夹着女孩一声冷笑:“放屁。”
窗上树影压人影,秦温吉持刀的那只手飞速挥下,秦灼那片影子旋然跳开时,杯盘碎裂声砰然炸响。
阁内,瓷瓶粉身碎骨,红莲零落一地。秦灼被压在桌案上,秦温吉左腿跨在他身侧,双手被紧紧扼住,手中刀锋越压越低,正指向秦灼眉心。
这么个殊死搏斗的姿势里,二人上下四目相对。秦灼呼吸一滞,近乎贪婪地看她。
分离两地,阔别五年,而今一见,咫尺之间。
秦温吉似乎也和他僵持住了,眉眼和伤疤浸在阴影里,看不清细微神情。在这一瞬间静止后,她飞快地做了个嘴型。
打。
秦灼唇角一勾,猱身将她从身上掀下,将手掌往刀上一划。
银锋沾了鲜血,刺得人眼疼。秦温吉一脚踢向他腰侧,腿风却只擦着衣摆而过。她重新恶狠狠道:“我阿兄已死,拿这个耍我的,别想活。”
秦灼故意大声问:“妹妹,你真的不认得我?一丁点也不觉得眼熟吗?”
秦温吉不答,再度挥刀劈面而下。秦灼投在窗上的影子一旋,下一刻一声裂响,娄春琴眼见一寸刀尖刺出,窗纸被应声划破。
阁中仍传来秦灼循循善诱的声音:“你我五年未见,面貌有所变化也是常事。”
“别说五年,就算他化成灰我也认得。你是什么混账杂碎,敢在我跟前冒充秦灼!”
巨大的桌案砸落声响起,娄春琴心中已有揣度。秦温吉虽然冷情冷性,但从未闹过如此阵仗,想必是真被激得怒火滔天了。
门被一只绣墩子砸开,秦灼也当即跳出门来。秦温吉紧随其后提裙追出去,瞧见娄春琴时收住身形,冷冷叫一声:“哦,大内官。”
娄春琴对她一礼,和声道:“这是长乐公主的随侍,近日好发癔症,特地入宫请太医诊治。不料跑到此处,惊扰郡君,我替他致歉。”
秦温吉声音冰冷:“我瞧他说的话,没有半分癔症的样子。”
娄春琴道:“郡君何必同一个病人计较。”
秦温吉目光从秦灼脸上剐过,毫不留情地像刀子。她扬了扬手中刀刃,警告道:“还请大内官转告梁皇帝,不管病人贵人,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次——不管是谁,我会叫人抬他的尸体出去。”
娄春琴眉心轻皱,说:“郡君慎言。”
秦温吉看向他。
庭间清风微动,娄春琴似乎闻到细细荷香,等他们二人走后,秦温吉会在那碎瓶的血泊前蹲一会,将红荷一枝一枝捡起来,重新找了只新瓶插,似乎在拼一个极洁净的人。
但现在,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娄春琴,半个眼神没有分给秦灼。这么过了一会,她忽然绽开笑容,脸上伤疤如花盛放。
秦温吉说:“你们可以滚了。”
***
“她当真这样说?”
“回王爷的话,千真万确。奴婢瞧她的言辞形容不像作伪,恐怕这位甘郎的确不是秦灼。”
皇帝眼珠轻轻一动,永王立马跪倒在地,高声叫道:“陛下、爹爹!他兄妹二人狼狈为奸,秦温吉定是为他着意掩饰、意图瞒天过海,爹爹若不铲除,终成朝廷大患!”
长乐轻声一笑:“三郎,你自己献策叫南秦郡君指认甘郎,没认出来,又说人家互相包庇——你觉得陛下还会听信你一面之词吗?”
“还、还有……秦灼入公主府是君芳引荐,君芳当时定然被他蒙蔽,但如今再看,绝对能发现蛛丝马迹!”永王方寸大乱,一个头碰在地上,“臣请陛下召见君芳,与他当面对质!”
鱼死网破。
他已被逼得连出昏招了。
但秦灼心中没有一丝轻松。吕择兰是永王亲信,他为人又向来端方,他的指证很有力量,若再靠摇唇鼓舌很难逃过。
他再惴惴不安,面上依旧不露分毫。山穷水尽之地,态度是最后的武装。秦灼依旧面含笑意,对永王轻轻颔首,说:“王爷请便。”
皇帝目光从二人身上兜了一圈,挥了挥手,娄春琴当即叫人去吕府走一趟。
有皇帝的旨意,吕择兰来得很快。
皇帝对他很客气,语气温煦,丝毫看不出方才阴郁,“这位郎君,吕卿应该不陌生。”
吕择兰看了眼秦灼,面无异色,揖手道:“是,公主的舍人甘棠,元和十四年底由臣举荐入府。”
皇帝问:“吕卿社稷之器,何故举荐这一介草民?”
“故人所托,臣不忍他蒙难奔波,是以援手。”
“故人。”皇帝若有所思,“什么故人?”
吕择兰答道:“陛下知道,臣少时曾四方游历,经过潮州,结识一位晁姓的教书先生。后来潮州大荒、百姓外逃,故人便将收养的一名学生托付给臣,正是这位甘郎。”
说到此处,他撩袍跪倒,叩首道:“臣知晓私自收容流民是大罪,臣无可辩驳,请陛下处罚。”
皇帝面色阴晴不定,“吕卿,朕直接问你,甘棠是不是南秦秦灼?”
还不待吕择兰作答,皇帝已沉声说:“这回是三郎向朕举发的他,你要想清楚再回话。”
殿中针落都能听清的死寂里,所有人都在等待吕择兰回答。
七月流火,入秋渐凉,秦灼后心衣衫却被冷汗溻湿。
于情,吕择兰是永王多年好友,二人情谊深厚。而于理,吕择兰更是永王的幕僚,二人荣辱与共、一损俱损。
于情于理,他只有回护永王的份。更何况,秦灼的真实身份曾经向他披露,晁舜臣的书信甚至还被他留在手里。
这一瞬秦灼已在考虑死亡的尊严。他逃了这些年,连祖宗都不敢认。文公的儿子可以做婊子、做竖子,唯独不能做懦夫。这么多年的懦夫他做够了。
人终有一死。
只是对不住阿耶,也对不住温吉。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时,吕择兰叩首于地。
“他不是秦灼。”
秦灼眼睑细微颤抖着,连长乐都忍不住抬头看向他。永王笑容凝固,表情扭曲得可怖,他扑上去握住吕择兰手腕,哆哆嗦嗦地急声叫道:“君芳,你再想想,你好好想想!你不要怕,陛下在此,什么人你都不要怕!”
“王爷……”吕择兰头捶在阴影里,持住永王双手,浑身微抖着颤声叫他,往后膝行两步,对他叩了个头。
“他就是潮州甘棠,不是旁人。”
不是旁人……
“怎么可能!”永王紧紧抓住吕择兰双肩,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厉声叫道,“君芳,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要为了他背弃我吗?连你都要背弃我吗?你知不知道你为他遮掩我会落个什么罪名?吕君芳,你明不明白!”
皇帝厉声喝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长乐在旁轻声道:“三郎,吕郎和你可是情谊甚笃,他总不会为一个流落在外的南秦少公诬告你吧。”
她压根没给永王申辩的机会,盈盈拜倒在地,哽咽道:“儿自从回宫以来,一直对三郎礼让有加,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三郎,竟要以通秦之罪来诬陷儿臣!儿与三郎虽非一母所出,但都是陛下血脉,从来只闻骨肉相残,不成想竟落到自己头上!”
她说落泪,当即哭得梨花带雨、不能自已,一副哀婉形容,当真是我见犹怜。皇帝目光柔和许多,叹口气:“春琴,去扶公主起来。”
娄春琴即代表圣心向背,皇帝态度已明。
永王失声叫道:“爹爹!”
皇帝也不瞧他,皱眉吩咐道:“宣旨。”
他旨意尚未出口,却被人突然打断。
“陛下。”
秦灼再度撩袍跪倒,稽首大拜。
“臣万死,举发永王谋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