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铺成的幽静小道两侧摆满大红牡丹花,明月当空,翠竹投下稀疏的暗影,王府灯火通明,薄雾笼罩下的湖面波光粼粼,桥上凉风嗖嗖。
莲采儿提一灯笼,推开华香院朱红大门。华香院,郡主的房中灯火葳蕤,颀长的身影在桌边似乎等了很久,听到推门声,那人起身打开房门。
莲采儿与栖恨四目相对,她不想见这人,生疏问道:“王子殿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栖恨立于房门前,侧身让开,“先进来。”
莲采儿挑眉,进屋坐下,道:“你把我院中的嬷嬷和侍女弄哪去了?没人烧热水,我怎么沐浴更衣?”
栖恨没想到,她还需要外人烧水。他道:“我让她们先睡下了,我去烧水。”
他说着便要起身,莲采儿扣住他手腕,客气道:“不劳烦王子殿下,我自己去。”
“不麻烦。”栖恨抬手一挥,盛满热水的浴桶出现在一道屏风后。他转过身,背对着屏风,“可以了,我不看你。”
这鬼话留着骗鬼吧!莲采儿赶人道:“王子殿下若是无事,赶紧回去睡觉吧。深夜出现在我一个女孩子闺房中,纵使你我婚事已定,传出去也不像话。”
风吹进雕花窗户,烛火在风中摇曳,扑闪几下,齐齐熄灭,房中漆黑一片。
栖恨垂眸,轻声道:“我深夜出现在你房中的次数还少吗?”
上天玉京相伴十五载,他近乎夜夜宿在莲花宫。
莲采儿矢口抵赖,道:“好歹本郡主也是大家闺秀,王子殿下别毁我清誉。”
美如冠玉的脸,渐渐沉下来。
栖恨抬手挥出一簇淡青色灵流,灵流落入烛盏,昏黄的烛光窜起,他化作青烟离开,走时带上了窗户。
莲采儿呼出一口气,走去屏风后褪去身上素衣,踏入浴桶。桶中温热的水漫过胸口,搭在边沿的左手,掌心殷红的血液顺着指尖啪嗒啪嗒滑落。
莫桑谷大战后的一百年,莲采儿夜夜睡觉都会做梦,每个梦境出现的都是同一张脸。她也很想问:“你深夜出现在我睡梦中的次数还少吗?”
有一次梦魇,她半夜头痛欲裂,说再梦到他,一定在梦中亲手杀了他!
实际那场梦不过多久,她就在莫桑谷自戕死了。
灵魂重聚后,这场平淡无奇的久别重逢,她没有过多欢喜。甚至看到栖恨在自己房间的一瞬间,却最先动了杀念。
她加固左手手心连通识海的,血黑的封血禁制,平复心中杂念。
浴桶中的热水,逐渐变得冰凉。这夜已经过半,她另一只手支着发疼的头,不知不觉熬亮了天际。
今日伺候郡主侍女是阿云。郡主从回来后,一直是起居不定,有时候睡到日上三竿,有时候天刚蒙蒙亮就醒了。
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起,王嬷嬷便叫当值伺候的丫头,天一亮就备好热水,每隔一炷香的时间换一次。就怕郡主自己去烧水洗脸,留她们一群伺候的下人干瞪眼。
阿云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进去,放下一盆热水和柔软干净的白帕。她正要出去,就听见屏风后响起哗哗的水声。
莲采儿从水里起身,随手扯一件衣裳裹上。
阿云偏头望去,只见冰姿玉骨,貌若画中仙子的女子赤脚踏在地面,从屏风后缓缓走出。莲采儿从她身旁经过,阿云张了张口,一时语塞。
白皙纤细的手指沾染一片凝黑,莲采儿抬起手,挽一挽衣袖,左手放进盆中,手心的血块在热水里融开,晕染一盆鲜红。
她眼下一片青紫,露出的皮肤许是在水中泡得太久,泛着薄红。
淡淡的血腥气飘到阿云鼻中,她小心翼翼地望向床榻,上面空无一人,少女惊呼道:“你是谁?我们郡主呢?!”
莲采儿搓着手一顿,昨夜变回原身,忘了变回来。她继续搓着手上黑血,不慌不忙道:“大清早嘀嘀咕咕,莫不是昨夜睡迷糊了?”
阿云听着熟悉的声音,仔细望着俯身洗漱的女子,赫然是自家郡主那张柔和中带着一丝骄矜的面庞。阿云忙声叫一句:“郡,郡主。”
莲采儿洗净双手,她对这些侍女、嬷嬷都不亲近,说话冷冰冰的,道:“下去吧。”
阿云想再仔细看看面前这人。莲采儿被盯的有些烦,她在上天玉京住的莲花宫,从来没有伺候的仙娥,欢都王府这些侍女、嬷嬷随意进入她房间,把她当三岁娃娃一样伺候着,十分不适。
她忽然转身,问道:“还有事?”
阿云连忙低头,急急退下。
尧安城东南隅,四方馆紧邻承天街与鸿胪寺,身手敏捷的青衣女子找个没人的地方,翻墙而进。
欢都王找的道士修为不怎样,缠着人的本事倒是不错,莲采儿在惊鸿街绕了两圈,才把那群狗皮膏药甩掉。
四方馆内男子爽朗的笑声飘出,鸿胪寺少卿前来传达宫中旨意,此时正与栖恨三杯两盏淡酒,聊得尽兴。
莲采儿觉得自己运气挺好,偌大的四方馆,随意寻的地方就是那人住处。
她顶着欢都郡主的身份,私下出现在他国使臣住处,难免落人口舌。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莲采儿倚靠在墙根,昨日吸取的法力尽数用在封血禁制上,现在连基础的隐身术也使不出,只能干等着。
待到酒过三巡,两个家仆架着醉意上头的鸿胪寺少卿出四方馆,那少卿一面任人架着上马车,一面不舍道:“人生知己难得,栖恨王子,来日把酒再叙东南风!”
“少卿慢走。”栖恨微笑着点头。
终于送走客人,他对倚靠在墙根打盹儿的人,道:“随我进屋,外面凉。”
莲采儿身体一直不算好,在上天玉京就常生病。
栖恨见到她起,全然察觉不到她身上一星半点灵流气息,若无法力护体,她指不定身子更弱。
莲采儿一夜未眠,困得厉害,她揉揉干涩的眼睛,若不是本着事出从急,不然非得睡到昏天黑地。
她今日穿了件与栖恨一样颜色的衣裳,一袭青衣自青翠的竹丛后缓缓踱步走出。
栖恨见莲采儿,先是一笑。虽然他的妹妹套了个凡人身份,还不与他相认,但不妨碍她有事就来找自己。
心情正佳,倏地见到婆娑竹影下,青色领口遮掩不住的斑驳红痕。斑斑点点的痕迹,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栖恨笑容凝固,蹙眉沉声道:“昨晚去做什么了?”
答应他婚事,还出去寻欢作乐。
莲采儿睡眼朦胧,低头看着路,她昨晚泡水里,想着他们的前尘往事,想了一夜。
“睡觉。”她说话的声音暗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莲采儿略过栖恨,全然没注意那人面上的不虞。
她进屋寻了处坐下,屋里暖热,热气熏得困乏更甚,她想着早点聊完正事,回去睡觉,于是开门见山道:“我来找你,看个东西。”
栖恨面沉如水,走到莲采儿身侧。他倏地俯下身,滚烫的手指轻点在光洁温凉的脖颈。
莲采儿懒洋洋地靠在椅侧扶手,任他动作。
栖恨薄唇微抿,墨黑的眸子紧盯着指腹碾过的雪白肌肤。
莲采儿很白,白得略显病态,她的皮肤很薄,光影下,甚至能看见皮肉下面青紫的血管。
逾越的手指揭开衣领,触目惊心的红痕一路蔓延进衣衫,全身莹白的肌肤或许都布满了这些碍眼的痕迹。
身体的主人打了个哈欠,偏头道:“我来找你,看一块令牌。”
她取出黄金令牌,递到栖恨面前,“昨日在塘底骸骨身上找到的。”
栖恨收回落在莲采儿脖颈的眼睛和手,接过那块黄金疙瘩,那上面的字迹几乎被抹平,若没有沾染的阴死气,就是一块普通的金子。
妖魔鬼怪极少有用黄金做令牌使用,神仙更少。
“这是一类阴鬼牌。”栖恨把黄金令牌搁桌上,虽然很不想先谈论这事,可莲采儿着急知道,便先放下前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莲采儿也猜这是一块阴鬼牌,她想不通的是,哪类鬼怪用黄金做令牌?她道:“除骨灰外,有用其他东西做令牌的鬼吗?”
冥界十殿阎罗,手下鬼差无数,为分清这些鬼差隶属哪一阎罗,有阎罗便想出以鬼差生前的骨灰,造令牌让其佩戴在身,这令牌便叫阴鬼牌。
鬼差以阴鬼牌通行冥界各地域,若无阴鬼牌者,一律视为入轮回的灵魂。
阴鬼牌这东西,冥界、人界遇到都不稀奇,鬼也有丢三落四的,大不了入一次轮回,死后再过一次十八绝尘路,重入鬼道。
鬼差用自己骨灰做的阴鬼牌,只受那一鬼驱使。若非骨灰,而用他物,岂不是持阴鬼牌的任何鬼差,皆可通行十大阎罗的地域?任何入轮回的灵魂,皆可以其逃避轮回?如此冥界何来秩序可言?重回一片混沌算了。
栖恨想了想,答道:“曾经有过这类鬼,现在几乎灭族了。”
莲采儿没听说过。
冥界十殿阎罗,对应十类鬼。灭一类鬼,等同于灭一位阎罗王,如今十殿阎罗都在,灭的是谁手下的鬼?
栖恨看出她的疑惑,答疑道:“冥界不只有十类鬼,还有一类,名叫吉墓,隶属鬼阿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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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妖邪引雷尧安火·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