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恨不疾不徐地走出大殿,正巧看见郡主嫌恶地把手中酒杯一抛,在角落砸个稀碎。醇厚的酒香中隐隐约约夹杂着媚药的气味。
栖恨大致明白西极王室的想法,对这位死而复生的郡主,他倒是可以借此机会试探一二。清泠若流水的声音从莲采儿身后响起,栖恨缓缓开口道:“郡主要我出来,所为何事?”
郡主姣好的面容上,不带任何神情。莲采儿找条没人的长廊,走上去。
栖恨跟在她身后。
莲采儿的手指绕着腰间银丝珠串,喟叹湮灭的因缘滥觞,重新源头活水,细细流长。
灵魂尽散,两百年寻不到半点痕迹的神仙,安然无恙地站在她面前。故人相见,她故作不相识,道:“无事,找王子殿下出来透气。”
大殿里面的确喧闹闷热,如此也好。栖恨颔首道:“好。”
他来西极只为躲清净,王后秦氏为争抢储位太闹腾。这一出来几月,回去正好赶上山鬼问诗开宗门,又能闭关清净几年。
二人来到一处荷花池,莲采儿坐在池塘边,从身上摸出一只荷包。
女孩子的荷包,定情。
栖恨瞧一眼,脑子里涌出千万句婉拒的话,他道:“郡主……”
莲采儿两掌碾压荷包,打开,取出里面压碎的点心,扔进池塘,回头道:“嗯?”
枯黄的残荷垂败地映在水中,池塘里的色彩斑斓的锦鲤,游到岸边吃点心渣,鱼儿游动,水中的倒影跟着涟漪圈圈荡漾。
这荷包装的不是香料,而是一块点心。
栖恨忽地想起一抹纯白的身影,长发及腰的女孩,当年也是这么坐在江水旁,丢点心喂鱼。
翩翩公子垂眸,望着水中倒影,斟酌用词,道:“听闻郡主,死而复生了?”
白皙纤细的手指,点在冰凉刺骨的池水中,逗弄游鱼。鱼尾摆动,将长姿玉立的倒影,拍打成朵朵水花。
莲采儿不答反问道:“你觉得这世上有死而复生?”
一瞬相似的感觉,顿生出渺茫的猜测。栖恨道:“自是不可能。”
莲采儿倒完荷包里的点心渣子,整只右手浸入池水里,鱼儿争抢着吃完她手指间的残渣。
“对呀,我也不信死的人能生龙活虎地站着。”清脆的声音中带着不明所以的情绪,莲采儿道:“非是死而复生,我只是诈尸了。”
栖恨看着她,心中思绪归位,道:“民间传统方法,撒糯米,贴符咒。我看不久前到欢都王府的仙门百家都试过。”
其中不乏有修为高强者,用过更厉害的方法。栖恨看得出,她躯壳里是一个活生生的灵魂。
莲采儿坐在池塘,仰头看着栖恨,道:“那肯定是我道行了得。”
栖恨道:“是吗?”
莲采儿把手递给他,“你试试?”
刚从凉水里捞起来的手,指尖湿红,往下掉落水珠。
一模一样。
栖恨真就伸手去试,莲采儿的目光落到那只带着淡青色凤凰图腾的手上。
仙族神印,青色凤凰图腾。装死两百多年,神印都不遮盖一下。他大喇喇地不遮掩任何气息,活在人界,她偏偏一点也找不到。
十指交握前的一瞬间,莲采儿生气地收回手指。
突然的动作让栖恨一愣。
不等他说什么,莲采儿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与王子说笑,别当真。”
段堇远远从长廊走近,看到东彧王子要拉郡主的手。他以为那酒中药效发作,不顾宫中规矩,疾步冲刺。
栖恨心中有一个答案,急待求证。
他面色凝重地去捉莲采儿的手,莲采儿不让他碰,灵活地躲避。
倏地,疾步冲来的段堇趁二人不注意,跳起来给栖恨背后一脚。他义正言辞地骂道:“放肆!调戏郡主,你罪加一等!”
怒骂的声音极其响亮,生怕周围的人听不到。段堇就等王子怒而反驳,说出是郡主勾引东彧王子,做出放荡之事的话。
栖恨一个踉跄,莲采儿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角。
那一脚虽然重,倒是不至于摔倒。猝不及防的是,腰间银丝珠串突然断裂,一颗颗珍珠噼里啪啦地落一地。
莲采儿踩到珍珠,脚底一滑,倒向栖恨。那人扶着她的肩膀,后退两步稳住身形,栖恨忽地想起什么,按在郡主肩头的双手一勾,双双跌进冰冷刺骨的池塘中。
“啊!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路过的宫女放下手中杯盏,焦急呼喊。
黑洞洞的深水中,一双手宽大有力的手掌,扣在盈盈细腰间。
莲采儿紧抓着手里的衣衫,栖恨一双融冰的桃花眼弯弯,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他身量高大,莲采儿的头只到他胸膛处。
她没有看见这人脸上得逞的笑意。
咕咕冒泡的水下,一股浓烈的阴死气从塘底笼罩而来。盈盈细腰像鱼儿一样,灵活地脱离那双大掌的禁锢。
莲采儿没管栖恨,独自潜入塘底。
表面看着不大的池塘,下面别有洞天。她向前游了一段,刚才那股阴死气竟凭空消失。
水底很黑,一丛丛飘浮的“水草”间,似乎系着一金灿灿的东西。莲采儿向下游到“水草”旁,徒手撕断绵软的“水草”,取来那金灿灿的东西,抚去上面的污泥,是一块黄金令牌。
黄金令牌上歪歪扭扭刻着两个字,但那两字已经被法力抹去,认不出刻的是什么。她想将令牌系在腰间,才想起腰带断了。
飘浮的“水草”突然“生长”,黑泥包裹着的一具具尸骸,感受到活人气息,咯咯嚼着腐牙,全都活了一般躺起来。
塘底暗流快速涌动,莲采儿纤长的手指捏那块令牌,凑近眼前一看。上面柔软的“水草”,更像是人的发丝。
一丛丛浓密的头发,让人头皮发麻。
骸骨伸长簌簌往下掉落黑泥的枯手,花儿一样洁白的五指绽开,扯住莲采儿的脚踝。兴奋的呢喃声,铺天盖地:“有活人来了。”
“终于有人发现我们啦!我要出去!”
这些声音源自凡人灵魂尽散前,各种情绪堆积的执念。
凡人通常会认为,人生在世几十载,草草几十年后便是永远的安息。
实则不然,生死轮转,凡人一世寿数用尽,还有转世千万年。直到尝尽世间疾苦,才会彻底安息。
这样的安息,也是他们灵魂的大限,称作“魂灭”。
魂灭后,世间会留下他们的一切痴妄执念。天道将这痴妄执念,取名为“痴”。
莲采儿另一只脚踢断死死抓住脚踝的枯骨,越来越多尸骸从淤泥里躺起来,伸长手臂,攀上她的身体。
她淡定地用令牌敲碎一只枯手。倘若这些是活的灵魂,救一救也无妨,死的怎么救?带他们出去,一见太阳就没了。
骸骨们见她不打算救他们,疯了似的,把她往下拖拽。
“不救我们,那你留下来,陪我们看月亮。”
“留下来!”
他们咯咯地尖叫着:“你留下来!”
啧!百来具骸骨,一点点敲碎得费点时间。
莲采儿抬头望一眼,栖恨关键时刻不见人影。
骸骨们还在拖拽,一些“聪明”的甚至去捂住莲采儿的口鼻,妄图以这样的方式让她窒息。
她在水下待这么久,口鼻中气泡都不见一个。这些傻东西也不想想,她用得着呼吸吗?
况且,莲采儿望一眼掌心源源不断吸取的纯白法力。她的身体在吸取这些骸骨的痴妄力量。
莲采儿不紧不慢地敲着骸骨。她的识海一直有一道封血禁制,用于封印她的法力。再这么下去,她不用打开禁制,在人界也有的是法力过日子了。
正想着,忽然一缕淡青色灵流擦刮着她的面颊飞过。顷刻之间,张牙舞爪的骸骨化作泡沫,池塘的水像是烧开一样,沸腾起来。
栖恨飞掠而来,挽住轻盈的腰肢,破水而出。
段堇正爬在池边,一副焦急的样子往下看,冷不丁被浇一身刺骨的池水。
莲采儿一抹脸上的水,看向同为落汤鸡的栖恨。早不来,晚不来,她指望那些痴妄的力量过日子,他倒来捣乱了。
栖恨装作看不懂她的眼神。
几个宫女、太监,看见湿身的三人,连忙挡住眼睛,转过身去,慌忙道:“奴才,奴婢该死!”
莲采儿被栖恨抬衣袖挡住。
段堇见状不对,这时候做起来好人来。他大声道:“欢儿,你担心死我了,没事吧?”
他没想到这白脸小子,竟是个修士!
莲采儿不搭腔,趁手上有点法力,心里合计着怎么把人剁碎。
栖恨用灵流烘干两人的衣裳。
段堇自顾自找台阶下,他看跪一地的宫女、太监,道:“行了行了,都滚都滚!”
宫女、太监低头,慌乱地从地上起来,今儿真是晦气,他们转身就要跑。
段堇叫住一个宫女,道:“你,就是你。别走,带郡主去更衣。”
段堇一回头,两人穿戴整齐,衣摆都干干净净。
“额……”他尴尬笑笑,摆手让宫女赶紧滚。
大殿宴席上,西极王上忽然注意到离席的三人迟迟不归,他招来郡主的掌事姑姑,低声问道:“欢儿带东彧王子去了哪里,怎么也不见堇儿人影?”
掌事姑姑如实道:“奴婢听堇王子吩咐,先把郡主带到大殿。后来堇王子身边的胖丫把奴婢支走,锁在一处偏殿,奴婢才回大殿,实在不知郡主去了何处。”
“放肆!胡搅蛮缠!你现在带人去找,立刻把东彧王子和欢儿平安带回来!”西极王压低声音道。
眼看两国都要谈论正题,关于正题的王子和郡主都在这时不见人影。
东彧丞相也小声命身边的人去找他们的王子殿下。
正在这时,东彧王子和欢都郡主自大殿外进来。
西极王上和东彧大臣,皆松一口气。
西极王笑道:“西极招待不周,让王子殿下感觉宴席枯燥,有失礼数,实在是有失礼数。”
栖恨刚落座,便起身,谦谦君子,笑得如沐春风:“王上言重,西极礼昭万邦,于我等重礼相待,何来失礼一说?适才与郡主宫中闲游相谈,只觉西极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是以为西南奇地,君王仁德天下。”
折腾半天,莲采儿也饿了。她拣一块看着好吃的点心吃着,心道这人也太能胡扯。
西极王上圣颜大悦,道:“依孤看,王子与郡主郎才女貌,甚是般配,不知王子意下如何?”
东彧使臣都在为自家王子捏一把汗,生怕他说一个“不”字。
谁料,栖恨看向莲采儿,问道:“郡主妹妹,你可愿意?”
莲采儿收拾完段堇,心情舒坦。她对“妹妹”两字充耳不闻,只道:“随便。”
这个“随便”让西极王上大喜。两国联姻之事一拍即合,宴席欢快散场。
唯独西极堇王子和欢都王,这叔侄俩。前者一头撞在自己寝殿石柱,昏死了过去,后者一路黑着老脸回王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两国联姻乌龙戏·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