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头钗 第13章 侍帝晨（1）

莲采儿在客栈外吹吹冷风，才彻底把那股杀戮戾气压下去。

在地宫，若不是栖恨叫住她，她不知道自己还会干出什么事情。屠戮妖族两万只精怪，还是再砍魔族一千多个将领的脑袋。

她不能再造下杀孽。

莲采儿望着北陵山被她削得光秃秃的树林，亦如当年在烈焰焚烧的万峰林，她救下误入其中的句芒之徒：“息菁。”

阳奉阴违的事情，有一天你也会做。

上天玉京，天族。

身穿独臂寒刺战甲，体型壮硕，袒胸露乳，肥头大耳，如屠夫般凶狠，满脸油光的上任妖王晤，坐在九幽御驾椅上，大快朵颐。他身后一条同大殿一般高的赪紫色巨蟒吐着腥红的蛇信子，头顶红艳得几近滴血的蛇冠如同抖动的花蕊，释放阵阵**幽香。

天族司黎息菁，主人界农耕，句芒之徒。

息菁屏退司黎神邸仙娥，怒气冲冲地推开紧闭的大门。晤啃完一根羊腿，把骨头向后一丢，巨蟒一口接住，囫囵吞下。

“冷血的畜牲，蛇毒滴到本座肩上了！你的小命还要不要？”晤捡一条脏得包浆的手帕揩一把肩膀，看到进来的神仙，毫不意外，“阿菁啊，你怎么想起来看本座了？你把本座养在这儿，都快两百年了，今天终于知道来了？”

他瞥一眼座下那个气得面颊通红的神仙，嘬了口手指上沾的羊油，慢悠悠道：“说吧，来看本座干什么？”

息菁眼角都快挂上泪珠，她跺脚质问晤：“晤，你当年只求一条活路，今日为何要掺和进冥界的事情里？那是泣地！与你同样为天道衍生的罪孽！”

“罪孽”二字不知触动晤哪根敏感的神经，他肥大的手掌一掌拍在九幽御驾椅扶手，口水四溅地骂道：“住口！我是罪孽，你们这些神仙是什么？杂碎！”

息菁眉眼挤成一团，泪水止不住就落了下来，“阿晤，你……你这么骂我。”

小神仙越哭越委屈，晤收敛厉色，放缓语气哄道：“阿菁，泣地是我兄弟，兄弟有难我怎么能不帮呢？”

息菁哽咽着反驳道：“你骗我！采儿殿下不是被你害死的？阿晤，我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你若是还执迷不悟，我只能禀告天帝实情，当年我欠采儿殿下一情，今日就当还她！”

一百年前他蛊惑莲采儿自戕而死，她也这么说。晤好声哄道：“好了，好了，我只做这两件事，以后我什么都不做。”

他伸手发誓道：“我保证！”

……

凉风吹醒了头脑，莲采儿向二楼走去。

邝邡吃完一桌子菜，好心地帮店小二收拾几个盘子。见到莲采儿，他一手端盘子，靠在木梯，眨巴眼睛，道：“神仙姐姐，回房吗？”

莲采儿点头“嗯”了一声，径直向楼上走。

见莲采儿不搭理自己，邝邡叹气道：“殿下怎么拐来的，我要有个漂亮的神仙姐姐做媳妇就好了。”

“兵差大人，劳烦给小的让让。”店小二抬一大摞碗从邝邡身边经过。邝邡一看忙前忙后都是同一个店小二，便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忙活？也不见你家掌柜和那清瘦的小兄弟。”

说到这个，店小二就烦闷，他回道：“掌柜只给我留了张纸条，说是带那小兄弟去城里采货。好在今天不忙，本来该我进城采货，我还想着给我娘花银子买件过寿的衣裳呢。”

他看向邝邡手中端着的盘子，连连道：“哎呦，大人放在这儿就好，放这儿就好。你们这些大人来我们镇，镇压邪祟，既不欺压老百姓，也不拖拉饭钱，小的怎么还好意思让您帮忙干活儿呢！你快放下。”

邝邡也不觉有何不妥，他坚持帮店小二把盘子拿到后厨。

岂料刚踏进去，两具盖白布的尸体，整整齐齐地躺在后厨小院子中。

邝邡一手摸着后腰的弯刀，努嘴向店小二比划，你院子里放的是什么？

店小二把碗盘放到木盆，抬起来向小院子里走，边走边答道：“院子小，只能堆些今日要用的柴火，明日要用的还得去另一个院子搬……啊！”

“叮当—”一盆碗盘摔个稀碎。

莲采儿走到长廊最后一间房，推开进去。外屋不见栖恨人，她扭头转向里屋。

里屋屏风后，翩翩公子脱下半截衣裳，另一半欲落不落地挂在身上。屏风不能挡住他整个身形，听到有人推门进屋，栖恨转身，同莲采儿面面相觑。

莲采儿：“……”

栖恨：“……”

一抹绯红从栖恨脖颈爬上耳廓。莲采儿连忙捂上双眼转身，说道：“冒犯，我眼睛不好，什么也没看见。”

栖恨迅速换好衣衫，从里屋出来，“对不起，忘了插上门闩。”

莲采儿看他。

诡异的寂静持续半晌，栖恨打破僵局道：“前几日备好了衣裳，仙子在人界穿法力做成的衣衫多有不便，也换换？”

莲采儿点头，干咳一声，道：“衣裳在哪儿？”

“屏风后，衣珩上。”栖恨走出房间，拉上房门，守在外面。

莲采儿拿起衣珩上鹅黄色的衣裙，许是看久了自己煞白的灵流，莲采儿偏爱一些颜色鲜艳一点的衣裳，这个颜色倒符合她心意。

她换好衣裳，绾起散乱的长发。

“大人，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人不是我杀的！”楼下传来店小二惊恐的叫喊声。

莲采儿推开木窗，只见邝邡一把弯刀架在匍匐在地的店小二脖颈上，另一只手在木盆里捞起一块刷碗的抹布塞他嘴里。邝邡行云流水地钳制住店小二的双手，对他说道：“小兄弟，我这么做也不得已，你先别嚷，是不是你杀的，我们自会查明，还你公道。”

“笃笃”栖恨轻叩房门，在门外轻声说道：“仙子，我可以进来了吗？”

看热闹把栖恨忘在门外了。莲采儿打开房门，“好了。”

栖恨刚进房门，邝邡压着五花大绑的店小二就上了楼。

栖恨在窗边远远看着士兵封锁整个客栈。莲采儿坐在桌前，两指敲着桌面，留房门等邝邡带人上来。

邝邡把人扛到门口，看着大敞开的房门，乐道：“殿下，神仙姐姐，你们等我呢？”

邝邡掩上房门把店小二放到地面，说道：“死了两个，掌柜和那个清瘦的店小二，尸体盖了白布，大喇喇地摆在后院。”

“那两具尸体我叫人守住，等殿下去看。”邝邡说着就要拿出店小二嘴里的抹布。

在他触碰抹布的瞬间，莲采儿识海里的两生仪剧烈震颤起来，浓稠粘腻如血水的煞气汩汩向外翻涌。

抹布扯出，莲采儿直觉不好。

“他们……”不等店小二说出后文，栖恨三两步走到他身边，在他说出能叫自己瞬间见十大阎罗的话前，栖恨两指点在他哑穴。

莲采儿识海中的两生仪，在栖恨点到店小二哑穴的一瞬平息下来。

化成恶鬼的高齐湮灭于释枷咒，道一骷髅头眼中藏着的两生仪。

“看住他。”栖恨快步向楼下走去。

“把他嘴堵上。”莲采儿捡起地上的抹布丢给邝邡，跟在栖恨身后，匆匆去后院。

……

栖恨同莲采儿来到摆放尸体的后院。

栖恨揭开白布，掌柜双目圆瞪，血肉模糊的面颊，爬满蠕动的白胖蛆虫。其腹部更是不忍直视，只见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皮兜住整肚子糜烂的内脏，在腹中晃动。

随着里面蛆虫不断蠕动、涨大，那层薄皮破裂，流出一滩脓水，飘出的恶臭迅速四散弥漫开。

士兵皆面如土色，“呕—”第一个士兵带头吐出来，其他人终于撑不住，纷纷捂着鼻子大吐。

邝邡听到呕吐声，在房中捧腹大笑。栖恨讲抚仙派的悬案，邝邡差点把肠子吐出来，现在叫他也恶心一下。

栖恨看着尸体，面色如常，鼻子都不捂一下。

莲采儿刚吃饱饭，并不觉得腹中不适，直到一个士兵颇为讲究地捧一个碗，朝碗里吐。

莲采儿：“……别强撑了，都出去吐。”

士兵们对莲采儿感恩戴德，拔腿往客栈外面跑。

莲采儿蹲下身去揭开另一块白布，这块布下是那晚被掌柜找茬的少年。

四时轮转，现在虽开春回暖，但在大山环绕的小镇，仍旧湿冷。这少年只穿一件粗布麻衣，高高束起的头发，缠的也是两段不同颜色粗布缝成的发带。

掌柜骂他“没爹没娘的寡小子”，这少年是个身世凄苦的孩子。

他与掌柜的死状一模一样，双目圆瞪，腹中糜烂。

莲采儿拍了拍手，起身，道：“与高齐死法一样，被施了释枷咒，穿肠烂肚而亡。”

“冥界诛杀恶鬼的凶法。”栖恨同莲采儿往外走。

莲采儿道：“释枷咒只对鬼有效，在凡人身上施咒，还能奏效，我也第一次见。除非他们是被鬼附身了，不过我在他们身上查过，没有鬼气。”

栖恨顿住脚步。莲采儿回头，问道：“怎么？”

栖恨伸出食指轻戳莲采儿的脸，玩笑道：“看看你是不是真的。”

莲采儿拍开他的手，反问道：“你见过假的我？”

栖恨垂眸看莲采儿，轻笑道：“没有。”

莲采儿走出厨房，在空无一人的客堂寻个板凳坐下，“放心吧，王子殿下，我暂时还有做神仙的操守，不滥杀生。”

莲采儿觉得，栖恨看她的眼神莫名有种难过，是哪种难过，她也不好说。

罢了。

她不需要知道栖恨怎么看待自己。百年于莲采儿，须臾之事，抽出栖恨体内的因，一人一神从此再无干系。

莲采儿索性闭嘴，给自己倒杯茶水。

“楼上的小兄弟不能开口说话，得不到有用的线索。仙子陪我去另一个少年家走走，好不好？”栖恨眼中难过之色转瞬即逝，挂回一贯从容不迫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