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都王这副奉承的嘴脸,让莲采儿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段阎知晓,现在的欢都郡主一定不是自己的女儿段卿欢,是以他见顶着郡主身份、样貌的莲采儿,常常态度不一。时常跟抽风了似的,前一刻对她防备利用,后一刻心肝宝贝女儿。
他既需要这个假郡主嫁去东彧,又不情愿送走自己的,哪怕是假的女儿离开,他想留这个傀儡在身旁,有一瞬的欺骗来麻痹自己,都能好受一点。
但他对栖恨又是怎么回事?不管现在的郡主是不是真的段卿欢,段阎一直待东彧来的人都没好脸色。
鸿胪寺少卿前几次见莲采儿,明里暗里地提醒她,让欢都王收手,一晚上几次暗杀,他们鸿胪寺的人都不敢阖眼睡觉。
欢都王是铁了心,恨不得东彧的人都死光,他做梦都想要栖恨横死街头。
适才霍然称栖恨为“贤婿”,莲采儿认为他不单是抽风,还中了邪。
栖恨游刃有余地应下那句“贤婿”,欢都王打完发疯的妇人,随后进客堂高位落座。
他笑得和善,乍眼一看跟真是个好人一样。他道:“今日让贤婿见笑,本王这个做岳丈的招待不周,莫要怪罪。”
栖恨与莲采儿相邻而坐,他说话谦逊,“王爷多虑,方才小厮与我说清府中不宜待客,我唐突而来,要请王爷恕罪才是。”
弯弯绕绕,尽说些废话,莲采儿懒得听二人彼此恭维,区区欢都笑面虎,不成气候。
她静观其变。
十来句客套话铺垫,欢都王大致认为这东彧王子是个情种。他正好要一把听话趁手的刀,于是向女婿抛出难题:“门外那民妇施展妖术闯进王府,大声嚷嚷着要欢儿偿命。欢儿一弱女子,从小心底善良,何时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本王为难啊!”
为难什么他也不明着说出口,就等着栖恨去问。
如他所料,东彧这情种果然上道。
“郡主妹妹心性纯善,断不会害人。”栖恨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宛如羊脂白玉的面容上,神色温煦,隐约间仿若自带一身书卷气。
欢都王的好侄儿段堇,初次被他的外表迷惑,低估了这人是个修为高强的修士。不仅是山鬼问诗的修士,还是宗师级的得道高人。
栖恨道:“我在王府,那夫人的术法不足挂齿,王爷有何难处,不知可否说来一听?”
段阎客气地推辞:“王府琐事,说来徒增贤婿烦恼。”
栖恨有理有据道:“我与郡主妹妹的婚期将近,她无多时日陪伴在王爷身侧,嫁去东彧会担心王爷。王爷不妨直说,我愿尽绵薄之力,助您分忧解难。”
段阎的神情在莲采儿看来有些许夸张,他喜悦道:“得贤婿如此,欢儿交给你,本王甚是放心!”
莲采儿淡淡瞥一眼,默不作声。冷不防一只滚烫的手覆在她手背,她顺眼望去,栖恨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端正摆放的大腿上,颇有纯情的劲儿,道:“不怕王爷笑话,我对郡主妹妹,一见倾心。”
他羞赧地红了耳朵,“王爷若放心将郡主妹妹交给我,我愿金屋藏娇,珍视她一世。”
他这话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莲采儿不知栖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顺势演下去,扯出一个好脸色,上前对欢都王道:“爹爹极少在女儿面前动怒,今日遇到了棘手之事,适才对女儿严肃了些。”
她说假话信手拈来,“您有难处,女儿弃您而去,岂非是不孝!”
段阎一直觉得,眼前的假郡主比真的欢都郡主,待他更真切。曾经的郡主,何时会把他当父亲看,哪里会为他担心分毫?
哪怕共用一桌饭,段阎夹过的菜,段卿欢都不会碰一下。
她打心底里厌恶这个父亲到极致!
现在,这个女儿会给段阎盛汤,会说“不舍得”,甚至会认真听他讲完欢都王府曾经不能提及的,有关王妃的半个字眼。
段阎心中有一瞬动摇,浑浊的老泪不知为了谁,在眼眶里直打转,他道:“欢儿,懂事了。”
栖恨看着莲采儿半跪在地就不高兴,他摸出一叠方帕,起身走过去扶起郡主,满眼心疼地擦拭她一滴眼泪都没掉的眼角。
他满心满意的珍视郡主,欢都王将两人的一切看在眼里。
他见火候差不多,邃坦言相告,道:“本王不瞒贤婿,那妖妇昨日施展妖术闯进我欢都王府,满口妖言,说我欢儿杀了她的两个儿子。”
“寻常妇人便罢,本王大可武力震慑一番赶出王府,可她来头不小,欢儿还是本王,得罪她等同于得罪南斋国。”
换言之,东彧欲与西极交好结姻亲,必得同西极一并得罪南斋。
除却西极,东彧与南斋战事不断,来之不易的安稳,不过百年而已。
栖恨做样眉心微蹙,“关乎天下太平,确是棘手之事。”
段阎亦是神色严肃,“本王的欢儿自是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那妖妇非要一个说法,否则不出三日,南斋发兵攻打西极南境欢都。”
欢都,这座城池毗邻三国,表面归属西极,实则暗地里三国官商交易泛滥,地头蛇无数。欢都是段阎的封地,西极王上默许段阎留在尧安,因而迟迟不批准欢都王举家迁移的折子。
毕竟欢都那干烂事勾当做尽的人,虽年年进贡金银财宝,面上忠诚,若西极任命官员前往治理,可不是小事一桩。西极先王曾派朝中重臣,镇压欢都那群乌合之众,一月不到,那臣子全家死于非命。
西极先王暗中一查,此事与其他两国皆有关联。
南斋此时攻打欢都,西极要想三日派遣援兵,无稽之谈,只能将其拱手相让,可欢都一旦沦陷,西极南境便无屏障相护,其中利害牵连千丝万缕。
欢都留则万事大吉,毁则祸患无绝。
栖恨恳切道:“若王爷信任,不为天下,但为郡主妹妹安心嫁与我,我肯不遗余力解决此难题。”
段阎之前早有听闻,东彧大王子是个一事无成的闲散人。政事上是个闲人,修仙论道可是一代宗师。
他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贤婿……”段阎刚开口,那名被两个丫鬟架着的妇人,不知何时挣脱束缚,冲进他们正在议事的客堂,歇斯底里地怒喊:“段阎,你个伪君子,小人!”
她矛头直指栖恨身旁的莲采儿,疯了般就要上前掐死她。
栖恨不对妇人动手,护着莲采儿的肩膀,闪身至一旁。高位上的段阎怒不可遏:“放肆!把她给本王拖走!”
两个丫鬟手臂发麻,肉眼可见自己手臂的皮肉向上青紫,接着便似没有骨头般,两条手臂软趴趴地垂下。
她们见状慌了神,两腿发软,扑通跪地求饶,道:“夫人不要杀我!”
段阎转头看向护着郡主的栖恨,“贤婿,速速收了这妖妇!”
莲采儿反而挡在栖恨身前,对妇人道:“夫人要报仇冲我来,何必伤及无辜。”
妇人艳丽的面容上,眼角爬满细纹,尖利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钉划拉锅底,“我要找你,我当然要找你!上天不仁,蛇蝎心肠的恶人都能重回人间,而我那两个无辜的儿子却变成厉鬼,不入轮回!段卿欢,今日我不但要你的性命”,她怨毒的眼睛转向段阎,道:“你也不得好死!”
“放肆!”段阎暴喝,“本王念你是南斋国的圣女,才留你性命,否则单凭你闯王府,伤及府中家丁一点,本王都能将你碎尸万段!”
眼看场面一度要演化成进王府时听到的混乱叫骂,莲采儿拉回主题,道:“夫人说话要有个证据,本郡主何时何地为何要杀你的两个儿子?总不能一盆脏水颇在我身上,我就得认下吧?”
“重活一条命,你倒是心安理得,把一切罪孽忘得干干净净!”妇人气极,回忆道:“四个月前,欢都桃仙镇,你熬热油活活煎了我的两个儿子!”
她回忆当时两个小儿皮肉炸裂,腥红的血水和肉糜流淌一地的场景,几欲呕吐。
“我那两个小儿的幽魂飘荡在桃仙镇,就是证据!”
“你杀了他们!”
“胡言乱语!”段阎护短自己的女儿,拍案说道:“怪力乱神之事,本王从不相信,你凭三言两语就把龌龊之事扣在欢儿身上,不就是南斋想同西极开战的幌子?”
妇人气极反笑,质问道:“我的两个儿子姓段,段句章,段许墨,留着你段阎的血。我是一国圣女,难道在你眼中就卑鄙到拿自己亲身儿子的性命,来诬陷他们同父异母的亲阿姊?”
此话一出,客堂里对峙的两人,足足静默半晌。
莲采儿觉得上次说西极王室一家子有病,说错了,连带南斋的也有病。
她抬头望一眼贴在她身后,人高马大的栖恨,心中问道:“东彧没这么乱吧?”
栖恨被她无力的神情逗乐,坏心眼地在背后悄悄戳了一下她的细腰。
莲采儿浑身痒痒肉,被他这么一挠,痒得想伸手去拍开他的手。大庭广众下,其余人或是惊恐,或是愠怒,他们还有闲心嬉闹,是不是太不正常了?
她堪堪忍住腰间痒意,栖恨逗弄几下,见她没反应,低头要去看莲采儿脸上的神情,忽地高位传来段阎沉重的声音。
段阎得知死的两个小儿是自己的儿子,心绪复杂:“贤婿是山鬼问诗的宗师,鬼怪之事想必知之甚多。”
段阎开口的时机真是扫兴,栖恨没看见莲采儿脸上的神情,转而伸出手指拨弄她腰间的珍珠束腰。
莲采儿不耐烦地向前挪一步,栖恨不动声色地用手指勾住束腰把人勾回来。
妇人瞠目欲裂地与段阎对视,段阎心中有愧,双目垂于几案,不知作何感想。
栖恨谦逊有礼道:“我乃山鬼问诗栖恨,照东彧栖氏宗亲算来,应当称夫人一声‘姑母’。”
“姑母是南斋圣女,信仰山鬼问诗,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栖蝶双是东彧先王的亲妹妹,东彧与南斋战事初平息一年,南斋以生辰八字算出她的命中显贵,东彧王为巩固两国交好的情谊,送她去南斋和亲,南斋王室尚且没有适龄的男子,但好在善待这位和亲的公主,先封其为圣女,择王室宗亲儿郎弱冠之年再完婚事,这一拖便让她等到了二十五岁。
那年杏花微雨,王子身份的段阎一路南下,途经南斋圣女塔,拜会江湖友人,共饮春风辞。
这一饮愁肠而尽,暮春三月,烟笼长街,一柄青竹油纸伞走近,飞檐雨珠滴答在石阶,南斋圣女眉间朱砂一点,俯身拾起他遗落的题诗折扇。
折扇墨迹半干,又或是那场雨落得淅淅沥沥,墨笔晕开的旧事,一晃几年,有情人再见,剑拔弩张,几欲互相拆之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