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专为他备下的醇香佳酿,容楼却觉难以下咽。连日来,营里营外、上级下属、伙伴朋友的各类庆功酒他喝得不少了,但喝得如此憋屈的还是头一回。
几十枝巨烛将中山王府的会客厅照得透明透亮,容楼坐在饭桌前干等了快两个时辰,慕容冲才姗姗回来。容楼没能在迟到的凤凰脸上看到预想中久别重逢的喜出望外,反而觉察到诸事不顺的心烦意乱,对方还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因为弄丢了国宝‘定国枪’,他需要做好功过相抵的心理准备。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酒宴本该是温馨而惬意的,结果酒盏碰在一起,都是压抑的声音。
起先,容楼只是默默地听他说的话,喝他添的酒,当添到第七碗的时候,容楼抬手‘啪’地砸了酒盏,再压不住怒气道:“什么叫功过相抵?不把定国枪扔出去,怎么伤得了桓温!军功没什么,可无缘无故被别人坑,这口气真他奶奶的咽不下去。”
溅起的酒水弄湿了旁边坐着的慕容冲的袍摆。
“你也觉得应该功过相抵吗?”容楼仰起被酒气和怒火熏红的脸问。
把自己的酒盏推到容楼面前,复为他满上酒,慕容冲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发火也好,骂娘也罢,统统冲我来就好,别憋坏了。”
“就因为我是汉人吗?”容楼的面上浮现出极少有的委屈的表情。
“喝吧,别问了。”慕容冲看得心疼,来到他身后,弯下腰,双臂紧紧拥住他的肩膀,胸膛紧贴后背:“我知道你不甘、你不平,总之等以后我做得了主的时候,绝不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容楼在这样的怀抱里缓和了下来,一口干尽面前的酒,语气里带起点儿撒娇的意味抱怨道:“都怪你这只小凤凰。其实,你要是干脆不提,我们就能开开心心地喝酒了。”
“好吧,全当是我错了。”慕容冲笑了,蓝色的眼眸闪着烛火映出的温暖的黄光:“你最喜欢什么?”俯在容楼的右耳边,他悄声问。
“问这个做什么?”容楼觉得耳朵好痒。
“当然是拿你最喜欢的补偿你呀。”
“我最喜欢……你!”容楼有些激动:“要怎么补偿我?”
没想到慕容冲又问:“那你最恨什么?”
“怎么又问这个?”容楼诧异问道。
“我先记下来,省得哪天触了你的逆鳞让你不好受。”慕容冲的话像是带着某种征服的魔力。
“我最恨……不自由。”容楼被他撩拨得声音有些发颤:“你呢?最喜欢什么?我也想给你。”
“我最喜欢有朝一日,有你相伴主宰天下。”
容楼有点儿听不懂了,问道:“到底是有我相伴,还是主宰天下?”
“都要。”慕容冲勾起容楼的脖子亲热道:“少了哪个,都不是我最喜欢的。”不等容楼再问,他已道:“你也要记着我最恨的是背叛。反正你是不会的。”说着话,他的脸蹭上了容楼的面颊。
经他如此这般耳鬓厮磨的挑逗,容楼微微发喘,早吃不消了。
“听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慕容冲得寸进尺的手开始在容楼身上东找西摸起来:“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容楼酒劲上头,再加上被他这么一番折腾,自然忍耐不得,反身起来一把也抱住了他。气氛上来了,情绪到位了,二人等不急了,酒不喝了,菜也不吃了,自去行那枕边恩爱、被底风流的好事。
红罗帐内,**一度。慕容冲的手从后面攀上容楼的肩膀,顺着他背上的每一道旧痕新伤蜿蜒描摹着。他的手和容楼的一样,手指长而有力,覆着薄茧,所过之处引起阵阵麻痒,激起声声低喘。
“你这一身的伤,都是为我大燕所受。”
一个个吻落在那些伤处。
“其实……也是为……我自己……”
“我不想你受伤。”
“放心……只要我变强……总有一天没人能伤得了我。”
“我也不能吗?
“你……说呢……”
“只有我可以。”
……
**过后二人酣然同榻而眠。
天快亮时,慕容冲魔怔般‘呼’的陡然坐起,惊出一身冷汗。容楼在他旁边睡得迷迷糊糊的,动了动脑袋,伸手向他这边摸索,嘴里含糊着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慕容冲瞪大了眼,猛喘了一阵子,忽然翻身把容楼死死压在身下。
被他压得发痛,容楼彻底清醒过来:“做噩梦了?”
“嗯。”慕容冲心有余悸道:“我梦见你跟吴王一起走了。”
“走了?还是跟吴王?”容楼调皮地眨眨眼,一本正经问:“能上哪儿去?”心里,他暗自闷笑:就算打死卖醋的,这醋也没法吃到吴王头上吧。
慕容冲在他身上拱了拱,气哼哼道:“谁知道呢,总之是离开燕国,离开我。”说着话,报复性地把冰凉的两只手全塞进容楼的亵衣里,贴着他的皮肉又捏又拧,游走不歇。容楼一把捉住他的手,似笑非笑道:“要不要再来一次?”
“怎么?酒醒了,天亮了,你又觉得你行了?”慕容冲狠狠亲他一口,调笑道:“你不行没关系,我肯定行。”
容楼没出声,直接用行动给了答案。
这正是,缠绵情热日短,帐中春意又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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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大殿之上,燕王对打退晋军的将士们统一加以封赏。庄千棠被封为中领军,位列三品,加号武卫将军。这种如同天上掉大饼正好砸到自己头上的好事,令庄千棠惊喜得合不拢嘴,但随之而来的烦恼是要被调到大司马的中军上任,就没办法再和吴王亲卫部曲里的老相好司马尘经常混迹一处了。容楼虽力战桓温,却也丢失了‘定国枪’,本该功过相抵,但燕王弘毅宽厚,惜将爱才,因其勇冠三军,还是给封了个‘冠军侯’。始料未及地看到容楼没能得到预期中的高升,只换来个花架子头衔,那些说他因为成了大司马入幕之宾而被特别优待的传闻就渐渐消散了。
最应该得到封赏的吴王慕容垂和他的长子慕容令,以及他的亲信们都没有被列入封赏的名单。朝中文臣武将不免各怀心思,暗自揣度。据几个老臣的可靠消息称,是上庸王慕容评依仗先帝给他的权力,强行压下了所有替吴王等相关人员请功的奏折,当今圣上根本没有机会看到。大部分官员不敢问及此事,少数刚正不阿、与吴王走得较近的同僚主动跑去找上庸王质疑,都被慕容评不阴不阳地以一句:“这么复杂的事情光靠嘴哪能说清楚,写奏折请呈吧。”给打发了回去。但等那些奏折写好,再转到上庸王手里后便又如泥牛入海踪迹全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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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入夏了,今年比以往热得快多了,热浪滚滚来势凶猛。光秃的黄土地被阳光照得发白,树木干燥得沾上点火星就能烧起来。晌午时分,骄阳张火伞,无风汗自蒸。现在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肯定有士兵贪凉快想偷懒,于是容楼牵着乌椎马走出军营,打算到各个哨口督查一番。他仰头眯眼看了看炎炎烈日,更加紧了步伐。
“容楼!”
一个娇俏的声音带着惊喜自右方的树林边上传过来。
容楼转头看过去,一位翠衣薄裳的女子站在一匹青毛马旁边,郁郁葱葱的枝叶好像一把把大伞,为她支撑起一片阴凉。空气中充斥着摇晃的热浪,使得眼前的景物有些扭曲而不真实。
清河公主?
容楼有些惊讶。
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她好像有点变化,又好像没有。
清河公主又冲他招了招手。
容楼牵马也走进树荫里,发现慕容潆面带羞怯,双颊通红,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太热了。
“公主殿下,”容楼微施一礼,不解道:“怎么这个时候跑出来?现在可是日头最毒的时候。”
“这个时候能等到你。”慕容潆兴奋道:“而且我一点儿也不热。”
她打听到容楼最近都在晌午出营巡察。
“有事你可以直接去营里找我呀。”容楼不理解她为什么傻乎乎地在外面挨太阳晒。
慕容潆低下头小声道:“我找你的事不想被凤凰知道,我怕他知道了会不高兴。”
的确,如果公主亲自跑去军营里找某个军官,何况是名气极大的冠军侯,肯定传得人尽皆知,大司马想不知道都不成了。
容楼笑话她道:“你这个当阿姐的还会怕弟弟?”
“你不知道,凤凰凶起来是很可怕的。”慕容潆冲他扮了个鬼脸,笑得很神秘:“你很热吧?”
容楼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种废话,有点莫名奇妙地苦笑道:“很热,非常热,这种天不热才怪。”
“我就知道。”慕容潆得意地从怀中掏出‘水月镜’递给容楼:“送你个好东西。想不到吧,它除了能镇定心神,居然还有冬暖夏凉的奇效。我试过了,是真的!你拿去随身带着吧,这样再热的天到处跑都不会感觉很热了。”
“这不是……段妃在世时送给你的吗?”
慕容潆点头:“是啊。”
“那你还送给别人?”容楼无法理解。
“既然送给我了,不就是我的了吗?”慕容潆理直气壮道:“我想送给谁就送给谁。我想送给你。”
容楼还是没有接:“公主的好意我心领了。既是段妃送你的,又有各种奇效,可见极其珍贵,还是你自己留着得好。”他摊一摊手又道:“而且我一个大男人,带面镜子在身上像什么话。”
慕容潆的神色黯淡了下去,怒气升腾了起来:“凤凰送的就宝贝似的随身带,我送的就不要,是吗?!”
她说的是慕容冲的生辰刚玉。
容楼以前听有的老兵说过女人不讲道理,现在才真正有了点儿体会。他还没学会哄人,只能不知所措地呆在当场。
“你不要的东西,我也不要了,不过是一面破镜子!”说着,慕容潆堵气似的把‘水月镜’扔在了地上。
容楼本来就热得糊里糊涂的,这会儿脑子里更觉嗡嗡响。他朦胧地意识到如果听之任之,事态只会愈演愈烈,不可能就此结束。他想快点儿结束这种难堪又难为的局面,下意识地俯身捡起‘水月镜’道:“别生气了,我收下便是。”
他的本能先于头脑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慕容潆立刻转怒为笑道:“你快把它贴身带着,我不骗你,真的有效。”
容楼瞧着面前变脸跟翻书一样快的清河公主,在心里快速地衡量了一下,管它有没有效,听她的就是,总好过没法收拾。神奇的是,的确如慕容潆所言,‘水月镜’贴身携带真的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要不我先送你回宫吧?”容楼提议。
“不急,我想和你说会儿话。”她转过身背向容楼,低语道:“我喜欢你的事,你早就知道。我等你的心情,你也不会不明白。可你总是躲着我,为什么?”
容楼为难地皱起眉头:“凤凰没有告诉你吗?”
“他说的那些门第之见根本是敷衍我。”慕容潆转过身来,一脸率真:“我想听你亲口说,因为你不会骗我。”
虽然不想让她失望,但容楼也只能直言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谁?”
容楼张嘴刚要答,慕容潆却抢前一步,踮起脚,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摇头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容楼点了点头,慕容潆才放开手,闷闷不乐道:“其实,我早感觉到了。”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是谁?”
“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努力了这么久,还是没法忘记你。”
她试过努力不让自己去见容楼、去想容楼,可还是没有办法。
“心有密密网,中有千千结。原来单相思真的像诗里写得那么愁苦,只有尝过的人才知道。”
她说得不错,有诗为证:‘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清河公主顾影自怜,感慨万端,两行珠泪潸然落下。对容楼的几分爱、几分恼、几分愁、几分喜早糅杂在一起,积蓄了太久,此刻恨不得全倾吐给心上人,可话到嘴边又‘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地咽了回去。
如此美好的女子当面为自己情伤落泪,而且还是身份高贵的公主,就是心肠再硬的汉子也会于心不忍。何况,慕容潆在容楼心里不是没有位置,只是那个位置并非爱人。
容楼伸手替她拭去面上泪迹:“是我配不上你。”慕容潆趁势用双臂抱住容楼的腰,将耳朵侧贴在他的胸膛上细细聆听。
“不要推开我,至少这会儿。”
容楼的双臂微动了动,不知是想抱住怀里的人以示安慰,还是推开她,但终究还是维持了垂在身体两侧。
慕容潆的声音里带哭腔:“我很想听出你心里有我。”
容楼只能保持沉默。
时间过了很久,久得足够让泪水被温度蒸干,也足够让理智回归头脑。
终于,容楼长叹一声:“公主,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慕容潆这才松开了手,平静地淡淡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耽搁了你巡查,对不住了。”
容楼无所谓地摇头道:“目前内外俱无战事,巡查只是惯例,少一次也没大碍。”说完,他替慕容潆解下栓马的绳索,扶正马鞍。
慕容潆翻身,矫捷地跨上马背,目视远方,面无表情道:“不说你们都是男人,在一起是不会有结果的。只说你和他其实是一样的人,都是绝不会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的人。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是不会有幸福的。”紧接着,她转头看向容楼,和凤凰极为相似的眼眸中,流露出无限深情:“你记着,我是女人,我不一样。我会为爱的人而生,也会为爱的人而死。”说罢,她扬鞭轻叱一声,跨下座骑一跃掠过,绝尘而去。只留下一脸惊愕的容楼和他的乌椎马一并站在那片树荫里。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了。
‘但是她错了。’容楼在心里道:‘人可以为别人死,却只能为自己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