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日,慕容冲终于得了空,早早在中山王府为容楼摆下了庆功酒宴,不想正主还没到,燕王要他入宫面圣的口喻先到了。慕容冲心下不悦,面上却没甚表露,神态自若地跟随传旨太监进宫去了。临行前,他嘱咐家仆等容楼到了,留他到自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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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冲撩袍跨过御书房的门槛时,发现里面除了主座上的燕王慕容暐外,还站着上庸王慕容评,而且令他大感意外的是太后可足浑楟竟也仪态雍容地端坐在客座上。此前太后偶尔也会关注一下国事,但内宫干政是大忌,如此明目张胆地在议政的地方出现还是头一遭。
慕容冲进来后先拜了燕王,后拜了太后。
“凤凰,不必拘礼,”不待燕王开口,太后已摆了摆手道:“这里不是大殿,咱们家里人聚在一起说说家常话。”
慕容冲点头应道:“二哥,母后。”眼光微斜,瞄见身边站着的慕容评一副愁眉不展、神思恍惚的样子,心知定有棘手的事情。既然皇上、太后都不言语,他也不便主动询问,只对慕容评暗讽道:“九处烧香十处到,真是哪儿都少不了王爷你啊。”
好歹是最爱女人的骨血,尤其当妈的此刻就在旁边,尽管听出了话里的讥讽之意,慕容评权当没听出来,只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显然是不想跟这个侄孙一般见识。
慕容冲注意到燕王的手里捏着两本奏折,料想召自己前来与此有关,但他故意将目光移向别处,装作没看见。
太后见无人说话,悄悄给燕王递了个眼色。慕容暐清了清嗓子,起身把其中一本奏折递给慕容评:“这本还是放在叔公那里稳妥些,朕就当从来没收到过。”
慕容评面有难色,稍加犹豫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
慕容冲冷冷地瞧了眼上庸王。
慕容评心下叫苦,暗骂一声竖子,你以为是我想接?我是不得不接。
原来,先皇临终前曾任命包括慕容恪在内的四人为“顾命大臣”,给他们增加了一部分权力,调整了另一部分权力。慕容评便是这四人之一。本来,按照先皇对四人的权力分配,慕容评应该掌管呈报上来的奏折。也就是说,在形式上,所有的奏折都要汇总给上庸王,再由他呈给新帝,但奏折又都得交给前任大司马慕容恪批示,那么就等于在流程中增加了一个环节,即慕容恪批示过后需要转交给上庸王,而不可直接上呈皇帝。先皇去后,慕容恪大权独揽,视若无睹地省略了这个环节,仍然批示过后直接上呈新帝。慕容冲继任大司马后,也继续按约定俗成的接下了。是以,当慕容冲看到燕王把奏折交给慕容评时,难免怀疑他们要搞什么花样。
“凤凰,那本折子,你不该呈上来的。”太后的笑看上去很温柔,很宽和,但眼神里是再明显不过的埋怨:“哀家知道,以你的年纪担当大司马这样的重任,难免力有不逮,有些事情考虑得不够周全情有可原。”
慕容冲忙道:“儿臣若有错失之处,还望兄长、母后明示。”
可足浑楟往慕容评手上指了指:“就是那本为吴王和他的亲信请功的折子。”
提到慕容垂,她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吴王是什么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她站起身,步态优雅地走到慕容冲身边,无奈道:“有些事情说不清是怎么开始的,可一旦开始就只有继续下去。所以,你的父王虽已过世,可有些事情我们还是得做下去。”
她叹了口气,蛾眉微蹙,继续谆谆教导着:“你恪叔生前对哀家保证过,吴王是原则大过私心之人,从来都以国体为重,绝不会为难我们孤儿寡母。但是,哀家如何能冒险拿我们的安危去赌吴王的原则?倘有一天,他大权在握,便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那把刀也许不一定会砍下来,但身为‘鱼肉’难免活得战战兢兢。那样的日子,哀家一天也不想过,相信你们也都不想过!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这个道理,哀家觉得你该明白。”
“儿臣明白。”慕容冲微微皱眉道:“那本折子,儿臣也是犹豫再三才不得不上呈的。要知道,对南晋桓温的这一战,吴王功高望重,满朝文武的眼睛全在那儿盯着,儿臣若因私不呈,实在事出无名,叫人难以信服,倒不如陛下直接留中不发的好。”
可足浑楟淡淡一笑,心下了然。作为母亲她怎会不明白这个儿子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功高不赏,为吴王请功的奏折是绝无可能通过燕王这一关的,这个儿子并非不清楚,他只是要把否决的责任推给龙椅上的兄长。他想维护大司马的威信本没有错,可总该想一想连龙椅都还没有坐热的兄长能不能担得起这样的责任。可足浑楟心头一叹,‘或者他是根本不愿意去想吧。’儿子不愿意想,她这个做母亲的还是要想的。
“哀家知道你有苦衷,所以让暐儿把折子转给王叔了。”她看向慕容评,眼波流露出的一丝遗憾和不忍只有被看的人才读得懂,“以上庸王两朝元老、‘顾命大臣’的身份,应该还算担得起这个责任。”
‘她有多难,只有我知道。’对于刚才的那一眼,慕容评很是受用,心头涌起一股可以为所爱之人奋不顾身的冲动:‘一个儿子的王位根基未稳,另一个儿子的威信尚未树立,兄弟间远不至于阋墙,却也无法同心。目下正是主少国疑之时,还好有我在她身边帮衬着,她就只有靠我了。’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热,上前道:“这本奏折理当压下不呈。既然按先王的旨意,应该由微臣上呈奏折,那么由微臣压下自也理所当然。”
可足浑楟缓缓行到他跟前,侧过身去,轻轻点了点头:“谢过王叔。”她说着话,眼睛却瞟向别处,并未瞧慕容评。
慕容暐‘嗯’了声,也道:“劳烦王叔了。”
慕容冲只是冷眼瞪视慕容评,一言不发。在他看来,依功行赏,论罪责罚是为王道,赏罚不明是治国大害,说祸国殃民都不为过,慕容评这样的人就是他心目中的国之奸佞。
可足浑楟无意间瞅见小儿子眼神中透出的戾气,不由得心感忧虑。她知道慕容冲自小便和慕容恪亲近,只道是前任大司马生前对他说了太多吴王的好话,而他对慕容恪信任有加,还没能转过弯来,于是又道:“哀家刚才的话,你可能听不进去。但有一点你总得加以考虑,那就是吴王在朝中的威望本就不低,若此次也论功行赏,势必要盖过所有王公大臣,就没有人能牵制他了。他的威望过高,对于你这个刚上任的大司马是十分不利的。”她伸手够上高过自己许多的儿子,抚了抚他的脑袋道:“娘自然要为儿子着想。有他在,我怕你永无出头之日。”
慕容冲面色一凝,显然这是他之前不曾想到的。
“在燕国,威望从来都是要靠冲锋陷阵、拿命去拼回来的,连你的父王也是一样。虽然哀家知道论能力,你未必输给吴王,可你和他根本不在一个起点上,加上现在朝中不稳,哪有机会和时间留给你去积攒起能胜过吴王的威望?” 可足浑楟长叹一声,哽咽道:“若是你恪叔能再多十年光景就好了……”
虽然慕容冲不想承认,但太后的这番话确实如晴天霹雳,一下子将他劈醒了。他瞬间明白了,他和慕容垂之间的距离是用怎么都填补不上的。以前,他一直试图站在中间的立场上,既不帮自家人对付吴王,也不会帮吴王的忙。而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身为燕国大司马,不要说想坚持原则偏向吴王那边,就连保持中立都没可能了,否则很容易引火烧身。
慕容评察言观色的能力是一流的,当即瞧出大司马的动摇和妥协,趁热打铁道:“击退南晋桓温的大功必须有人来领。那么,该将这份功劳,赏赐给哪几位将军才好呢?”
燕王慕容暐“嘿嘿”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另一本奏折:“这个问题朕倒是早想过了。”说着,起身将奏折递给慕容冲:“朕听说你的师弟,对了,就是多年前田猎大会上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容楼’此次力败桓温。若是将退晋的功劳多分一些给他,估计没人会不服气。况且,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提拔新人也能叫那些喜欢倚老卖老的家伙们识趣一点儿。朕急着召你前来就是想商讨一下这件事。你把这本替他请功的折子拿回去重拟一遍,朕这边可以考虑给他再多升几级,拜个二品、三品的……嗯……”他想了想,道:“车骑将军之类吧。”
慕容冲越听眼睛越亮,嘴角也慢慢不自觉地向上弯了起来:“还是陛下考虑得周详。容楼是恪叔的嫡传弟子,现已崭露头角,足以担当大任。”
“陛下,别人可以,此人却大大的使不得!”
说话的是一脸阴沉的慕容评。
慕容冲听得恨不能直接上去抽他一个大嘴巴。
燕王疑惑道:“何出此言?”
慕容评道:“陛下听说过军中的传言吗?”
燕王点头:“听说了。据说那日容楼纵马驰骋,所向无敌,以定国枪掷伤桓温的一瞬间,有人看见他周身灵光闪现,似有武神附体。朕正是听说了这些,才认为归功于他是众望所归。”
“是啊,武神附体!”慕容评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但要看附体的是哪一位武神才好。”
“哪一位武神?”慕容冲冷哼一声:“莫非王爷对这个还有研究?”
慕容评并未理睬他,而是依旧对慕容暐道:“陛下可还记得先皇追封的‘武悼天王’?”
“冉闵?!”说出这个名字时慕容暐自己也吓了一跳,“你的意思是说……附身容楼的武神是......是他?”
慕容评不置可否:“其实臣并不知道是不是他,更不知道有没有武神附体这一回事。”
燕王的眼睛瞪得溜圆,道:“那为何要提起那,那个人?”
“微臣只是想劝谏圣上,切莫学赵王石虎错用汉人。养虎为祸,遗患无穷啊。”慕容评深施一礼道:“冉闵叛赵称帝,倒戈相向,赵因重用他而亡国,汉人狼子野心者居多,而这个容楼,武力超群,颇有当年‘武悼天王’之姿……”
“胡说!容楼和冉闵哪有半点相像?!”慕容冲厉声打断他道。
“真的一点儿也不像吗?”
问话的是坐在一边静观的太后可足浑楟。
“凤凰,哀家知道你和他同门多年,应该是很了解他了。”她柔和规劝道:“你真的觉得他和冉闵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吗?”
慕容冲心头剧震。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几年前的一幕。那天,容楼在演武场上问了慕容恪两个问题。那两个问题他至今都记得:一是,在常山之战中慕容恪有没有同冉闵正面交过手;二是,慕容恪是不是以武力胜过冉闵得以生擒他的。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容楼当时已经知道了。第二个问题的答案,随着慕容恪的死被埋葬了。他还记得,当时容楼的确说过‘少时曾视冉闵为武神’这样的话。
这一刻,慕容冲不禁犹豫了。
“非我族类,其心难测。”慕容评的脸上挂起一个得意的微笑:“大司马,老臣不是说容将军不可用。我既拿他与‘武悼天王’相提并论,自是十分肯定他的武力。以他的造诣,若并非冉闵之流,那便是我大燕的福份了。只是这一次的论功不能造次,一步登天对他来说还为时过早,尚需多多观察考量。他若是未来能成为我大燕的中流砥柱,任谁也拦不住。”
燕王慕容暐犯了难,皱眉道:“容楼这次立的功想要抹掉,比起吴王来,只怕更加不易吧。他可是真刀真枪伤了桓温的人。”
“这好办。”慕容评胸有成竹道:“容楼虽击伤桓温立下大功,却也因此丢失了一件对大燕意义非凡的国宝,功过相抵勉强说得过去。”
“什么国宝?”他这个做皇帝的居然不知道,燕王的脸不禁红了红。
“前任大司马的‘定国枪’!此枪名为‘定国’,难道还不够意义非凡吗?”
燕王“啧啧”了两声:“还是你想得周到。只是不赏不罚,容楼恐怕怨气难平。”
“可以进爵,却不必加官。”慕容评笑道:“如此,他就算有怨气也只能憋回去。”
言下之意就是光给名头,不给实权。
慕容冲这会儿已没心思再听了,只在心里寻思着回去要怎么告诉容楼才能让他感觉好受一些。
太后见慕容冲似神游境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凤凰,你看还有其他可以重赏的人选吗?”
慕容冲这才回过神来,斟酌了好一会儿道:“大败桓温的冲锋陷死队里除了容楼,还有两路人马。慕容令是吴王的长子,自是不能考虑了,剩下的另一队是庄千棠率领的。”
“庄千棠?”燕王问道:“大司马对这个人可有想法?”
慕容冲稍作思索道:“目前,他在吴王的麾下。可以考虑给他重赏高升的同时,抽调至我的中军,以后就能为我们所用了。圣上意下如何?”
燕王点头表示同意:“就这样吧。”
太后打了个哈欠道:“哀家有些乏了,先回去休息。你们这些国事哀家原也不宜掺合。”说完,她起身离去。
几人恭礼相送。
而后,三人又详细斟酌了一些封赏的细枝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