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慕容令跑到容楼的营帐里探望,一来想表示一下关心,拉拢拉拢感情;二来纯粹找他谈谈心,聊聊天,毕竟这个曾经的弟子在武功和军事方面常有些异于旁人的独到见解。
得知容楼的伤势经过运功调息已经无碍了,慕容令笑着说:“好呀,你小子整天躲在里面,连请命追击也没见你冒个头,原以为是伤得不轻顾不上,没想到都好得差不多了。该不是还在心疼你的宝枪‘定国’吧?”
容楼撇下嘴角,苦笑道:“不瞒你说,确实很心疼。”
“这一战你伤了桓温,大功一箭,出尽风头,弄得我都有点儿嫉妒了。”慕容令哈哈笑道。
容楼道:“哪里哪里,要是没有你及时赶到,我命都没了。”
慕容令随意四顾,看见摆在案头上的头盔道:“你的头盔很特别,这还是第一次看你戴。别人送的吧?”
“嗯,凤凰送的。”容楼回答着,由此想到慕容冲,心头泛起某种甜蜜的忧愁,面上不由显出一个羞赧的微笑。
“你和他……”慕容令故意干咳了一声,假装很随意地提及:“军营里有些不大好的流言,说你和大司马的关系非比寻常。”他说得很隐晦。
容楼本是无所谓的,但想到慕容冲叮嘱他的,扬了扬眉毛,含糊道:“我和他师出同门,论关系比起一般上下级是有些不同。”
“哦。”慕容令欲言又止了几次,才道:“其实也没什么,你若是和他走得近,就多提醒提醒他吧。据我所知,三军将士大多不完全认可他这个大司马,有说他志大才疏的,有说他纯靠荫庇的,还有说他行事跳脱不知所谓的。”
“全是些背后乱嚼舌头根的小人。”容楼听得扎耳朵,面露不悦道:“他是燕国大司马,必须坐阵后方,哪能随便到战场上冲锋陷阵?凤凰他是没机会,又不是没能力。”
被他一句话顺带着也给骂成了小人,慕容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表示他也是听来的,若只是空穴来风,让容楼不必放在心上。接到,他又把话题转回到容楼身上,问他这次在战场上对桓温险中求胜,有没有绝招尽出。容楼却说在战场上主要是下狠劲、出全力,基本以力量和耐力为主,虽然也有绝招,但因为排兵布阵中人太多,个人的绝招大抵用不上多少。
接下来,二人又就个人武力间的决斗和沙场阵型类的打法的区别讨论起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武力决斗中要稳防守,重进攻,特别是以兵器相拼时,出招不可出尽,要防止收不回来露出破绽一个不留神被敌人抓住,就完蛋了。沙场阵型类是大规模械斗,两军对垒讲究气势压倒和整齐划一,团体配合作战必须全力出招,不管收不收得回来,至于必须的防御,就交给盾牌兵之类的兵种了。
“小子,你老实说,可是因为已经得着了大功,怕别人说你贪功冒进,才不去请命追击晋军的?”慕容令提起这茬。
容楼摇了摇头,直言不讳道:“我只是认为桓温何等人物,那日虽吐血坠马,总不至于能要了他的老命吧。单看晋军撤得井井有条,肯定准备充分,对追兵不会没有防备,我们立刻追上去,免不了一场苦战。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把晋军逼急了,究竟鹿死谁手就难说了。退一步说,就算我们能赢,也一定损失惨重。倒不如先由着他们撤军,静待上几日,等桓温见我们没有动静,以为我们满足于这场大胜,不打算追击他们时,再来个出其不意。他身上有伤,定是急于回朝,确定无需再提防追兵时就会扔掉一部分辎重以加快行军速度。等到那时,我们再派出轻骑兵连夜撵上去,不多时必可追上。他们缺少辎重军器又斗志全无,料想定能手到擒来。”容楼脑中灵光一闪,又想到了什么:“对了,我们还可以先派斥候通知在石门的德将军在桓温的退路上打埋伏劫击。这般双管齐下,岂非强过现在追上去好多倍?”
“哎呀!我明白了。”慕容令如梦初醒,一拍大腿:“父帅不许追击,八成也是这么想的。容楼,真有你的!”
接下来,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发谈笑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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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一切皆如容楼所料。几日后,桓温放弃辎重,加速撤退。慕容垂则派出慕容令、容楼和庄千棠三人率轻骑追击,同时通知慕容德在前路埋伏,以便前后夹击。至于选派他们三人,当然意在大力提拔他们。当日陷死冲锋的是他们,吴王有意锦上添花,把这份容易到手的功劳也加诸在他们身上。结果,桓温中伏,晋军不但死伤无数,还丢失了大量物资,只得狼狈不堪地逃回南晋去了。慕容令一行三人不禁扼腕叹息没能击杀得了主帅桓温。
三人得胜归来,慕容垂设下庆功酒宴,大贺三天三夜。将士们肆口而食、纵酒狂欢,这可苦了箭伤初愈的容楼。他本不胜酒力,又有伤在身,几乎从早醉到晚,天天晚上都是被人抬回营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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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慕容垂叫容楼陪他一起骑马来到山坡上,凝目望向山下正忙碌地收拾起物资装备的燕国士兵们,明日大军就要班师回朝了。
慕容垂没头没脑突然来了句:“有时候,我觉得你跟我很像。”
要说像,肯定儿子像老子,慕容令才像吴王,自己算的哪根葱?容楼揉了揉额角,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头还有点儿疼,这几天喝了太多的酒,真要是眼花耳鸣听错了也情有可原。
“嗯,这次能大败桓温,要记你的首功。”慕容垂又道。
这一句,容楼听得真切,惶恐道:“末将怎么担得起。垂将军临危受命,于万难中领兵拒敌,乃我大燕柱石,首功该是您的。”
慕容垂摇摇头:“快要冬天了。”
这时天有点晚了,北风渐近,扬起四周的黄土灰尘,朦朦胧胧的一片灰黄,不见一丝绿意,似乎在印证吴王的这句话。
沉默片刻后,慕容垂又道:“这一次打退了桓温,于我而言其实未见得是什么好事。”
容楼哑然,神色有几分慌乱,不知说什么好。
慕容垂的唇边带着清浅的笑意:“你没有直接反驳我,只是不说话,可见是明白这后面的龌龊了。”
容楼悻悻然地低下头去。
慕容垂转向容楼,坦然道:“连你我这样纯粹只关注战事的武将,都还要关心朝堂上那些蝇营狗苟,真乃我大燕的悲哀啊!”
容楼抬起头来,迎向慕容垂的目光,故意转移话题道:“难道武将就不应该关心朝堂吗?”
慕容垂安然地望着容楼:“我以为,若是武将只需要关心如何打仗,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
容楼沉静自若道:“恪师曾经说过:‘我们常因长处战胜敌人,却因短处输给对手,所以才要扬长避短。永远不要幻想用短处打败敌人,但也千万小心不要让短处害死自己。一个木桶能装多少水,是被最短的那块木板所决定的。武将长于沙场,短于朝堂,这是常事,但若因短处而严重拖累到自己,终究……终究……”说到最后,容楼有点儿嗑巴,不知是忘词了,还是发觉不适宜说出来。
“哈,终究什么?终究难成大器吗?”慕容垂的眼中露出几分戏谑之色:“这的确像是大司马会说的话。”
容楼知道他嘴里的‘大司马’必是已逝的慕容恪,而非如今的慕容冲,只点了点头,面上显出几分难堪。
慕容垂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口中喃喃道:“四哥的话总是很有道理。我知道他说的没错。只是我们纵然懂得很多道理,也未必能过好这一生。路,是要自己走的。”
容楼还想说点什么来劝一劝吴王,可张开了嘴又不知道如何继续,只得闭上了。
二人一时无话。
良久后,慕容垂叹道:“我对你有信心。无论日后怎样,我待你都如同当年选定你入神机营时一般。想当年,如果不是四哥执意收你为徒,你此时必定已是我麾下的头号将领了。”
蓦然间,容楼想起当年慕容垂实在是对自己不薄,不免生出许多感动来。
北风渐止,暮日西沉,慕容垂有些伤感:“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似乎我和你这样并肩作战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再有了。走吧,回营了。””
“怎么会?”容楼不解道:“能够效力将军麾下,是末将最大的荣幸!”
慕容垂的目光变得很深远,淡淡道:“自四哥选中你的那日起,你就不能叫‘凤凰’了,命运已经被改变了。当时你或许不明白,现在还不明白吗?”说罢不再答话,翻身上马,拉动缰绳,缓缓地向营地而去。
立场变了,命运就变了,无论这个立场是不是你自己选的。
容楼策马跟在慕容垂身后,对他的话似懂非懂,一会儿想起了旧时在神机营的岁月,一会儿又想起在慕容恪身边的时光,心潮起伏,百感交集。想到了慕容恪,他蓦然心中一动,催马赶上慕容垂,问道:“有件事是关于恪师的,不知能否向将军求解。”
慕容垂有些诧异,转头道:“什么事?”
“恪师传授我武艺时,有一次曾提到他自认并非天下无敌的高手,也遇到过一个比他无敌得多的人。将军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慕容垂“哦”了一声,思索了片刻,眉梢挑动道:“如果他真有这么说过,那个人一定是冉闵。”话一说完,他似是再不愿提起那个人,一扬马鞭“驾”的一声,催动胯下战马加速向营地方向奔去。
容楼听得全身一震,双目中流露出难解的神色,心下默默道:冉闵……武悼天王……
二人一前一后策马往营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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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温重伤,南晋兵败而退。燕国成功地保卫了他们的国土。全军将士气势如虹,欢心鼓舞;朝堂内外捷报频传,庆功宴不断。
虽然秦国也依约出兵助燕了,但燕国既然没有动用他们的一兵一卒,全凭自己的军力大败了晋军,燕王慕容暐也就不甘心将虎牢关以西之地割让出去了,于是派了使臣献上金银玉帛以表谢意,并督其退兵。
容楼一战成名,在燕国所有武将心目中的威望极速攀升,三军将士中不管是大小将帅,还是马前兵卒,都知道有容楼这么个人物。紫眼桓温何等厉害?容楼居然凭一己之力重伤了他,复又率精骑趁胜追击大败了他,当然是强过桓温的不世将才。
容楼那一枪飞掷,重伤桓温的事迹,在军中成为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只是大家你传过来,他传过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难免添了些油,加了点儿醋,最后居然传成了天降武神附体容楼,助其击伤桓温的版本。是以,这几日容楼所到之处,所有将士无论官阶高低都主动边向他行礼,边投来好奇、崇拜的目光。当然也有不少人表面恭维,内心妒忌,就等着盼着看他哪天栽个大跟头。而容楼,不可否认从大败桓温中获得了极大的成就感,但成为别人目光的焦点却叫他十分不自在。
目下正值全军将士等着朝廷论功行赏的好时节,营中的气氛比平时活跃得多。庄千棠、司马尘等同样参与此役的神机营旧识们,尽管不能确定自己的封赏各是多少,却一致认定容楼加官进爵,飞黄腾达,乃至一步登天绝对是板上钉钉没跑了。当着容楼的面,大家只会说这是因为他力退桓温,众望所归,背地里难免还要扯上他已成为慕容冲入幕之宾的闲话,呱噪些例如‘有当今权顷朝野的大司马帮衬,岂有不扶摇直上的道理?’这类酸话。一帮人带头起哄说等不及要喝容楼的高升喜酒了。对于这一切,容楼却听而不闻、懵懵懂懂的,有种局外人的感觉。他的这种反应在外人看来,难免有点惹人嫌弃的假装不在乎的味道了。
其实,面对即将到来的封赏和升迁会有如此反应,连容楼自己都颇为不解。立下不世之功,从此大权在握,走上人生巅峰,不应该就是自己想要的吗?可当出人头地近在眼前时,自己的反应却远没有想象中来得兴奋和期待,反而觉得疏离和迷惑。也许是自己之前从未拥有,是以生了怯?
现在,在空无一人的营帐里,他正好静下心来,仔细冥想,试图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儿时在战场上,是觉得立下大功就可以吃饱睡足,不用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到神机营后,是因为好胜心切,周围的伙伴都追着赶着要立功,自己不甘人后。后来跟随慕容恪,是因为仰慕一手掌控燕国实权的大司马,加上立志报答垂将军的知育之恩,出人头地的愿望也越来越明确。再后来便是为了喜欢的人——慕容冲。他知道那只凤凰要他出人头地的愿望比他自己还要来得强烈。
但是,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如果在以前,容楼一定会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成为燕国的一代名将。可是现在,当他一战成名,这个目标已然实现的时候,却不那么确定了。
出人头地为什么连打胜仗的感觉都比不上?
我到底想要什么?
这些想法时不时冒出来缠绕着他。
容楼拍了拍脑袋,无奈地起身,走出营帐。看着外面一派详和与充满肃杀的战时判若两样的军营,他用力深呼吸了几下,当初冬冷冽的寒气充满他的胸腔后,就欣然释怀了。
他明白有些事情若是想不通就不必再想。一直以来,容楼都是提得起,放得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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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楼此次出征,慕容冲是不遗余力地支持,迫切地希望他可以立下战功,而且战功越大越好,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为他上奏请功,加官进爵,从而将他拉进自己所在的这个燕国权力中心的最高层。可是,自容楼走后,慕容冲又隐隐忐忑,不自觉地担心起对方的安危来,还特意派人把为自己打造的头盔送过去。其实,以他对容楼个人实力的了解,纵使战败,想要自保还是没有问题的,本不必多此一虑,但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又哪里是想不担心就能不担心的。好在燕军得胜还朝,容楼如他所愿斩获不世之功,慕容冲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了。只是,在喜不自胜地盼着同挂念之人相会的同时,他的内心却生出一丝不安。他知道容楼的战力很强,可绝想不到能强成面对面地战败桓温。也就是说,容楼在战力方面的强大,已经远远超出了慕容冲的估量。那么除了战力的其他方面呢?若是有一天,这个嘴巴里说着只喜欢他的男人,在所有方面都超过他的估量时,还能甘心只喜欢他,只站在他身侧吗?而他自己又还能如同现在一样看待这个男人吗?慕容冲忽然惶恐不安起来。
慕容冲知道,不安是源于不信任。他自我安慰地想:也许和他见上一面,这种捕风捉影的揣度,就会变得无聊而可笑了。
但是,他身居高位,光是审阅众多将领上呈的请功奏折,就让他忙着头都抬不起来了,何况还要兼顾其他各类政务。到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前任大司马的效率之高简直望叫他尘莫及。而容楼那里,大军要在城外安营扎寨,也少不了营中杂事和诸般应酬,所以燕军回都已多日,二人还没有机会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