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普照的天气,总会让大秦天王联想到国泰民安,所以在这样的天气里,苻坚向来感觉心情很好。但今天,太阳当空照,王猛对他笑,他却不但笑不出来,还郁闷烦躁得很。望着对面破天荒的笑得露出牙花的王猛,苻坚不禁狐疑问道:“丞相,你家今天是有什么喜事吗?”
王猛扯着鸟窝状的胡子,反问道:“这么好的天气,大王却为何愁眉不展?”
苻坚唉声叹气道:“为了燕王许诺的那块肥肉,寡人可是派遣了苟池、邓羌率大军过去支援的。不想竖子无信,只拿些金银财物打发我们,寡人如何开心得起来?”
他说的是虎牢关以西的土地。
“原来是这回事。”王猛哈哈笑道:“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得之固喜,不得又有何忧?退一万步说,燕国毁约在先,这便是一个送上门的把柄,他日何愁师出无名?”
“这道理我自然是懂得,只是仍有不甘罢了。”苻坚舒展眉头,沉吟片刻,突然似乎回味出了什么,又追问了一句:“莫非丞相觉得时机已到?可是慕容垂大破桓温,勇武不减当年,怕是不好对付呢。”
的确,枋头一役后,算是一定程度上实现了王猛之前所设想的晋燕两伤而于秦有利的局面,也就到了可以举兵伐燕的时候了。
“锥处囊中,其末立现,所以上了战场的慕容垂自然能大杀四方,不足为奇。可是,如果不能被放入囊中,那么这锥就是再锐利,也没法立现了。”
知道王猛是指慕容垂和当今燕国新帝间关系不睦,苻坚一边思忖着如何才能利用燕国内部的矛盾,一边习惯性的点着头,等待王猛继续说下去。
“为臣以为,是到了该去接触一下吴王的时机了。”
“招揽他吗?”苻坚皱眉道:“他智勇双全:匹马之勇,可于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领兵之道,行营布阵无一不精,狡诈多变神鬼莫测,堪称绝世名将,如能揽至麾下,寡人必当善气迎人。可惜此人坚心忍性、意志坚定,对燕国忠心耿耿,之前我们就曾接触过,都无功而返。如今他刚立下大功,锐气正盛,只怕更加难以打动。”
王猛笑道:“吴王此人不贪功名利禄,一心想着他的大燕。他所求者,大王是一样也给不了的,所以自然没法打动于他。不过,大王也无需打动他。”
苻坚奇道:“哦?不能打动吴王,那为何还要派人去接触他?岂非白费工夫?”
“功高不赏,震主身危,二事既有,吴王岂得无虑?”王猛神秘一笑,道:“这事儿的关键本就不在吴王身上,燕国的问题,不过是新帝慕容暐与太傅慕容评忌惮吴王功高震主,尾大不掉。吴王战力绝伦,无论能力还是威望都冠绝燕国朝野,此番大捷更是坐实了功高震主的现状,这是无法解开的死结。加上这一回他的军功已是赏无可赏,纵然吴王自己可以高风亮节不求赏赐,可他手下的那些将士们也能甘心伏低吗?纵然不至于立刻哗变,也必然怨恨于心。摆在幼帝和太傅面前的,是一道无解的难题啊。如果这个时候我们派人去接触慕容垂,而且还被他们打探到了,大王觉得会怎样?”
苻坚目光闪动:“愿闻丞相高见。”
王猛暗里一哂,知道苻坚分明心下敞亮,只是有些话不愿亲口说出来,以免有损他仁德的形象。但是,王猛心思一变,也不愿说的那么**了,只道:“朝中武将的顶梁柱,如果常有敌国的探子来接触,那么不是给与赏赐加以笼络,就是要大加防备了。吴王现在赏无可赏,不就只剩下这一条路了吗,至于燕王具体要怎么做,我也说不准,但无论如何都对我大秦有百利而无一害。若气运真是在我大秦这边,那么数年之内自然彼消我涨, 大事可期。”
苻坚双目一凝,紧盯着王猛看了片刻,突然仰天纵声长笑道:“哈哈哈哈,好一个大事可期。这话若由别人说来,我只当他大言不惭,但出自丞相之口,我便深信不疑,哈哈哈哈!”
王猛虽然对自己的判断颇为自信,但听苻坚这么一说,倒有些好奇,脱口而出问道:“大王何出此言?”
“可能因为丞相的名字一听就是做大事的人,因为取得就很‘猛’。所以,丞相说大事可期,必定大事可期!”
“大王说笑了。”王猛捂着嘴笑起来。
对自己的这个笑话,苻坚也很满意,所以笑得更大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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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吴王府高大的围墙上一条黑影悄没声息地凌空而过,跃入府内。那黑衣蒙面之人显然对府内的路径大致熟识,所以几番左右周旋便轻松地避过了一队巡夜的家将,而后直向吴王亮着灯火的书房而去。
慕容垂正于灯下阅读,忽觉耳边有利器破空之声,猛然抬头,惊见一枚匕首刺着一封信笺,已牢牢钉在了立柱之上。他不待半分迟疑,一边寻着匕首来时的轨迹望出去,发现窗户上被刺破了一个窟窿;一边口中喝道:“哪里走!”
慕容垂话音刚落,双手运力一拍案,人便从案桌后直直跃起,破窗而出。
显然是有人在窗外射出的匕首。根据这匕首射出的角度和力道,他料定来者武功高强,必定不好对付。他掠出来时,那黑衣人纵身刚要施展轻功离去,却被身后袭至的虎爪阻了一阻,只得回身勉强接下几招。慕容垂见他只一味防守,并无相搏之意,手上的招式也相应地缓了下来。黑衣人见根本无法摆脱慕容垂,只得手掌虚晃一招,疾速后退了几大步,一把扯下遮脸的黑巾:“垂将军,是我。”
却是容楼。
“怎么是你?”慕容垂当即收了招式,疑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容楼叹了口气,道:“本来只是想给将军传个消息,现在看来不得不当面说明了。”
慕容垂面色沉凝道:“你深夜独闯吴王府,是要给我个交待。”
这时,二人周围已围上来一圈护院家将。慕容垂先吩咐其中一人去叫慕容令前来见他,而后遣散了其他人。
“随我进书房去解释个明白。”也不管容楼是不是有跟上来,慕容垂只低头前面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慕容垂并未发问,而是先从立柱上拔下匕首和信笺,然后展开信笺低头仔细看了起来。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眉间的‘川’字也印得越深。当他抬起头来时,手中轻如鸿毛的信笺却似变得重如泰山般令他把持不住,飘然滑落:“终究还是......”
容楼黯然道:“我能做的也只是把这个消息提前告之将军罢了,希望将军能有办法化解。”
“父亲。”慕容令站在书房的门口,脸上满是不解和疑惑:“怎么容楼会在这儿?出了什么事了?”
“你先看看那封信。”慕容垂指了指掉在地上的信笺,“容楼来是为通知我们。”
慕容令捡起信,仔细看完后,面色异常悲愤道:“太傅怎能如此诬蔑您?!圣上和大司马又怎可轻信于他?!”他“嘿”了一声,将手中信笺撕扯成碎片丢至空中,怒气冲天道:“大功卓著却未有封赏,您忍下了;数次拒绝秦王示好,把使者和礼物一齐赶出府去,您也做到了。可是,他们全都是瞎的吗?这一切难道他们一点也看不见吗?我相信,若非顾及两国关系,父亲早就杀了那几个满口胡言的使者了!如此还不能证明您对大燕的忠心吗?!”
慕容垂却变得很平静,道:“他们不是看不见,是不想看见而已。”
容楼焦急道:“将军可有好办法?”
慕容令把心一横,道:“父亲,事已至此,干脆我们先发制人,杀了慕容评那个狗贼再说!杀了他,皇上必然惊怕,短时间内也不敢对我们怎样。”
慕容垂沉思片刻道:“令儿,你先回去吧,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天亮后,我想先去一趟皇陵,很久没有拜祭你四叔了。一切行动等我回来再说。”
“我很感激你。”他转对容楼道:“只是你能尽于此,以后的事千万能避则避,尽量不要再和我们家有所来往。”他摇了摇头道:“否则恐有惹火烧身之灾。你也回去吧。”
慕容令虽气愤难平,但向来对父亲十分崇拜,言听计从,当下还是强压着怒火回去了。容楼迟疑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点了点头,告辞离开了。
只剩下慕容垂一个人站在破了窗户的书房中央,孤独的烛火之光在他那张刚毅的面庞上跳动着。他抬起头,面朝皇陵的方向,微微一笑道:“四哥,你说过‘骨肉相残而首乱于国’。放心,我不会让那一幕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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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容楼便被慕容冲亲自从卧榻上揪了起来。
“这么早?”
“收拾一下,即刻随我上朝。皇上紧急升朝议事!”
容楼一边迅速更衣束发,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慕容垂逃走了!”慕容冲沉声道:“还好刚才他的小儿子慕容麟赶来通报,我们才知道的!”
“慕容麟?”容楼暗想‘吴王怎么会养出这种吃里爬外的东西!难怪慕容令平时对他这个弟弟颇多微词。’
“他一直不被慕容垂重视,怨念深种,早已投靠太傅,专门给上庸王提供自家的消息。”慕容冲道,“否则慕容垂偷偷逃远了我们都不知道。”
容楼心中替吴王愤闷不已,嘴上无所谓道:“逃都逃了还能怎样?”
“他们携家带口的,车马的速度肯定快不了,如果即刻派人领兵追击,料想还来得及。”慕容冲道:“估计升朝就是为了这事儿。”
容楼淡淡“哦”了一声。
见他收拾得差不多了,慕容冲一把拽过他,拉着他一起奔出了军营。两人踩蹬上马之时,慕容冲稍稍停顿了一下,忽然道:“我有一事不解。”
“什么?”
“显然是慕容垂已经知道了皇上准备要抓捕他们,才突然有所行动的。可见消息已经走漏了。”慕容冲望向容楼的那双蓝眸中闪过一丝狐疑,“是不是你?”
容楼只道:“你觉得呢?”
慕容冲有些为难道:“我不知道。”
容楼笑了一下,道:“我本来就为吴王叫屈,就算真是我,也合情合理。”
慕容冲又仔细想了想,坚决摇头道:“除掉吴王后能代替他在军中地位的人就只有你了!那时纵然上庸王心有不甘也不得不重用你。而如果你忤逆皇上的意思暗通吴王无疑是自毁前程。我想,你一定不会的。”说完,他跃上马背喝道:“我们走!”
容楼笑了笑:“也许吧。”
两人策马扬鞭,赶向皇城。
慕容垂的确走了,带走了吴王府里所有的老小家眷,带走了亲卫部曲中真心跟随他的全部几百名心腹死士,只留下了一个人,就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可足浑檎。
慕容垂去往哪里?
他只有两个方向可以选择:往北,回到鲜卑的故乡大草原,那里还有很多零星的鲜卑族部落,他可以悠然地重新过上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可是,让他离开打拼半生、搏杀多年的中原土地,他不甘心!这里有他的雄心,有他的壮志,也有他的未来!所以,他无路可走,能选的方向只有一个——往西!
只有通往大秦的路途还算比较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