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内,面对面站了两人,一人头戴青巾,身着青袍,看起来应该是王府的家将;另一人雕翎戎装,腰间挂刀,想必是跟来赴宴的武将随从。青袍家将气质如兰、儒雅风流,但此刻的面色却颇为凌厉;而那带刀武将身材魁梧、彪悍干练,脸上挂着懒散的笑容。
“司马尘、庄千棠!”容楼喊出二人的姓名,撩袍几步窜入凉亭。
彼时,司马尘已成为上庸王慕容评的家将,庄千棠则晋升为吴王慕容垂的亲卫。
二人侧目看他,齐声道:“凤凰。”
话音刚落,司马尘已知犯了讳,忙改口道:“容楼,你也来了。”
庄千棠哈哈笑着迎上来,象征性地冲容楼挥了挥拳头道:“容参军,有机会我们再比比?。”
“好啊,比就比,谁怕谁?”旧日伙伴再次相见令容楼激动不已:“神机营一别,很久没见了。”
庄千棠遗憾道:“唉,这次见过,再往后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他说这话时眼睛瞥向司马尘。
“刚才你们聊什么那么热闹?”容楼问。
“聊他喽。”庄千棠指一指司马尘道:“嘴上说着为了出人头地,成就大丈夫丰功伟业,所以才良禽择木而栖,选择背离垂将军的,可结果呢?” 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他又道:“跑来这里只不过做了一员家将。我实在瞧不过眼,劝他申请调回吴王麾下,干脆和我一起北上辽东,到时有了战功,一样可以出人头地。可他不但不听劝,反倒跟我急眼。”
容楼听他说得有理,也劝道:“司马,与其委屈在此,真不如随垂将军去平州,天大地大的,用武之地也大啊。”
司马尘低头看脚,淡然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见他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架势,庄千棠气恼道:“好好好!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对!是撞得头破血流也未必回头!这犟牛脾气迟早要害死你!”
庄千棠过激的反应,以及对司马尘过度的关心,令容楼深感意外。
“容楼,你说怎么有他这么笨的人?!”庄千棠气得直跺脚。
司马尘抬头讥笑道:“庄千棠,你算哪棵葱?莫非你以为你一句话就能把我调去平州?”
庄千棠强忍怒气,正儿八经道:“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去求垂将军。我不行,他一定可以。”
“千万别。你为我求人,我可无福消受。当年出神机营时我选择背弃垂将军,就没想过再回去。何况,现在你我二人各谋其政,各为其主,早已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庄千棠额角青筋凸起,愤然道:“我把你当最重要的人,你却要把我当敌人不成?”
“立场不同了,”司马尘冷淡道:“敌人还不至于,陌生人差不多吧。”
“你鬼迷心窍了!”庄千棠一声怒吼,虎目圆瞪,双拳紧握,就差一拳挥出去了。
司马尘面色铁青,眼神挑衅,也是一副准备随时干一架的德性。
二人间的火药味升腾起来。
容楼虽搞不情状况,也知道要缓和矛盾,于是挤入二人中间,一手拉住一人手腕,沉声提醒道:“别忘了,这可是替垂将军北上践行的大宴,绝不可在此生事。”他又指向凉亭外宴席的方向:“看,酒宴就要开始了。”
说罢,他一手拖拽一人,拉着庄千棠和司马尘出了凉亭去往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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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开席。
空地上,歌舞表演拉开了序幕。
最先上场的是一位男舞者,表演雁舞。他头戴风帽,身着袖摆宽大的绚丽长袍,在有立有坐、有单腿跪地、有双腿跪地的乐人们以琵琶、笛子、腰鼓合奏出的乐曲声中,忽而双手反掌举过头顶,忽而扩展前胸跨步跳跃,忽而昂首挺胸展臂飞腾,仿佛胡天归雁,别是一番滋味。伴奏的乐人们合着曲调闭眼摇头,都十分投入动情。
一舞终了,叫好声四起。
其后又有歌者场中亢音高唱《企喻歌》
“男儿多意气,持剑竟烦忧。草碧原平阔,难驰千里牛……”唱得气壮河山、意气激昂,众人受此感染,纷纷举碗酣饮。
待到《鼓角横吹曲》响起的时候,座中列位长年征战在外的武将们无不感豪情壮志、慷慨淋漓,全都以箸击碗,歌声和之。
这时上庸王慕容评起身,先抬手示意全场肃静,而后举起酒碗,躬身敬向身侧的吴王慕容垂道:“北上辽东少不得鞍马劳顿,希望吴王此去一路顺风、凯歌连奏。”说完一口饮尽。
慕容垂面无表情地端起面前的一碗酒,冲上庸王略抬了抬臂,也一饮而尽。
虎目虬髯的大将军贺兰琪同样举起酒碗,起身郑重道:“吴王此去辽东,说实话我很是不舍。平州是需要人马驻守,但驻防人选不是不可商榷。唉……”他话未说完便举碗一口干了,再重重将碗掷于桌上,显然对调慕容垂北上的决议颇有异议。
实际上,燕王厉兵秣马,一意准备伐秦,目下正值用人之际,却反而将吴王慕容垂这样的旷世将才丢去了平州,朝中的一干将军暗里都一面对燕王此举有些微词,一面为吴王被弃扼腕叹息。
慕容垂知道他是为自己可惜,区区平州根本用不着派他前往。他笑道:“贺兰将军不必挂怀,国中尚有大司马坐阵,西秦那边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完向贺兰琪举了举碗,又干一碗。
尚书右仆射丘源拍了拍身边坐着的贺兰琪的肩膀道:“老将军,你们这些武将总是惦记着打打杀杀的。要我说,这讨伐西秦之仗,圣上虽然想打,但一时半会儿打不打得起来还很难说呢。”
他挟起一口菜塞进嘴里,微微咂摸几下,又道:“圣上欲征百万骑兵用以讨伐西秦,这几年是年年征兵,以至于每家每户只准留一个男丁了。”又喝了一小口酒,他感叹道:“百万带甲骑兵啊,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征得满。”
听他这几句话大有妄议国事之嫌,一桌人等都先不由怔了怔,而后低头吃菜的吃菜,倒酒的倒酒,没有人敢接话茬了。
丘源这么敢说,是因为深得燕王赏识,平日里说话就算得罪了燕王,慕容俊也不会怪罪于他,反而常把他比作‘秦镜’,说是多听听他的话,就如同照镜子一般,可以看清楚被自己忽视的失误和错判。当然,丘源也是很会掌握尺度的,绝没有真正意义上说过燕王的不是,说的都是些儿戏话,并且朝中大事更是自觉地站在燕王一边,但言语方面的确要比其他朝臣随意得多。
慕容恪站起身,端起面前酒碗,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闷的氛围,直言道:“圣上伐秦弊多利少,我本来是不支持的。”
他此话一出,在坐各位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他先喝了一口酒,又道:“秦王麾下王猛,位列三公,为人谨严庄重,行事滴水不漏。以他的行事风格,除非我大燕朝中无人,否则他是不会建议秦王同大燕开战的。秦王对此人言听计从,自不会莫名犯我国土。其实,我倒是担心......”说到这里,他拿眼角瞟了眼慕容垂。
后者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接过话道:“大司马可是担心南晋桓温?”
慕容恪点头微笑道:“江东‘紫眼’,深不可测。”说完仰头将手中那碗酒一饮而尽。
据说桓温生来面有七星、一双紫眼,相貌异禀,有不世之才。
慕容垂表示赞同道:“眼下的南晋,唯有此人北伐之心不死。怕只怕我大燕举兵伐秦时,他那边会来个釜底抽薪、趁火打劫。”
慕容恪点头道:“正是。所以,”他挺身而立,又满盛酒碗,送至慕容垂面前:“出门无万里,风云立可乘。虽然你北上辽东,但仍须谨记厉兵秣马、严阵以待,届时一旦招你回朝,我不希望耽搁分毫。”
慕容垂缓缓点头,从他手中接过那碗酒,点滴未洒尽数饮下。
慕容评趁机也端过满满一碗酒水,面带歉意地送至慕容垂面前,道:“那个,其实我并不想主审那桩案子,只是圣旨压到头上,实在推脱不掉。贤侄,好歹我们血浓于水,来来来,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我在这里先向你谢个罪,你喝下这碗酒就当让我稍微安个心。”
慕容垂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道:“要不是今天听你提起,我已经忘记自己还有个叔叔了。”
慕容评尴尬地笑了声,道:“贤侄,你是不知道,我也是难呐。其实,我曾好几次在圣上面前为你家段氏说话,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圣上非是不听,我有什么办法啊,可惜......”
慕容垂瞪向慕容评,虎目中难掩悲愤之色,打断他道:“可惜,我不想听到王叔的嘴再提到她,因为她会嫌脏的。”
“嫌我脏?”慕容评干笑两声,扫过在场一众大臣,眉毛一挑道:“诸位都看到了,是吴王公私不分,不给我面子。看来,这践行酒,吴王是不打算喝了。”
没有人说话,只等着看戏。
慕容垂忽而转怒为笑道:“刚才的饯行酒,我可是实实在在地喝下了。至于谢罪酒么,王叔秉公执法,何罪之有?既没有罪,何来谢罪?又喝的什么?”
二人针锋相对,一时气氛十分紧张。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接下了慕容评的酒碗。
是大司马慕容恪的手。
“王叔,份量挺足啊。”慕容恪掂了掂酒碗,笑容饱含深意,语气笃定泰山,道:“以后不管是什么酒,不论份量多重,只要是敬给我五弟的,我都会替他喝完!”言毕,尽数喝下。
众官员都瞧得明白,慕容恪既威慑了上庸王,又表明了立场。
慕容评呆了呆,转瞬哈哈笑道:“也对,喝酒伤身。大司马如此爱护吴王,他的酒,以后我是不敢敬了。”
“本来就该是晚辈向长辈敬酒,哪能要王叔敬?岂非坏了礼数?”慕容恪反手满上两碗酒道:“来,我和五弟这就一起敬王叔。”
三人一起又各干了一碗。
喝完酒,慕容评的面上挂起不阴不阳的笑容,一挥手,歌舞鼓乐又粉墨登场起来。接下来,披发素衣的拔头舞、盛行一时的土鼓浑等继续让在座的宾客们大饱眼福、耳福,一时间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