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时分大宴封席,朝食之时才会撤封。后院里搭起火台烛架,朝臣主客们在预先安排好的客房里睡下了,只留了两桌宴席给部分生龙活虎的武随们持续吃喝。白日间正规大宴时不便现身的伺酒美姬方始登场,穿插席间,逞娇斗媚,同这些精力旺盛的年轻武官把酒言欢,纵情肆笑,不亦乐乎。惹得王府里值夜的仆役、巡逻的家丁都有意无意地溜达来后院这片儿饱饱眼福。
这一夜,考虑到要关照前来赴宴的重臣贵客们,上庸王破天荒地没去有一干家将日夜轮守、戒备森严的‘梅园’入寝,而是直接睡在了东厢的一间客房内。他的这间客房,左边紧邻着大司马慕容恪,右边一墙之隔的是吴王慕容垂。
说起来,以慕容冲中山王的地位,本该独居一室,但他却要求容楼以贴身护卫的身份,与他共居一处,分榻而眠。对于这样并不过分的要求,作为容楼的师父兼上司的大司马自然不会反对。
一东一西,两张床榻。
慕容冲在东边的床榻上躺下没多久就打开了话匣子。“石头,昨天做梦梦到你了。”慕容冲抱着被子,侧身躺着,神采奕奕地望向对面仰面朝天的容楼,笑眯眯道。
“好梦坏梦?”容楼揉了揉困得有些发红的眼睛问。
“梦里我到处逮你,还打定主意要是逮到了,就把你整个儿生吞下肚。你说是好梦坏梦?”慕容冲把被子抱得更紧了些笑道。
“要是被吃了,肯定是坏梦。”容楼的眉心皱了皱。
慕容冲暗戳戳想:我饱餐一顿,怎么可能是坏梦?吃不到饿得慌才是吧。他挑起一缕金发,玩绕指间道:“你呢,做梦吗?”
“我是人,当然会做梦,才不是只会打呼噜。”
“那你做的梦什么样?”慕容冲投射出好奇的眼光问道。
“各种各样的梦都有,就是没有几个不杀人的。在梦里,只要杀完人,我就安心了。”容楼抹了把脸,想把瞌睡虫赶走。
“战场上杀人还不够,梦里还要天天杀吗?”慕容冲短叹长吁着。
容楼沉思默想片刻道:“好像有你出现的梦里,就不会杀人。”
慕容冲暗暗惊喜:“有我的梦,是好梦坏梦?”
容楼笑一声道:“能不杀人的梦,肯定是好梦。”
“梦里,我什么样?”
“以前在河边救下你时的模样。”
二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直到熬不动夜了,便各自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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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刺客!”
一声带着破音的惊呼划破深夜的沉寂,从上庸王下塌的房间里传了出来,紧接着是短促的金铁相击之声,以及两声惨叫。
最先闻声赶到的是庄千棠。
他和另一名武随下榻的屋子,本就离上庸王的不远。又由于白天和司马尘的那场不愉快的对话,搞得他烦天恼地得无法入睡,只合衣躺着发呆等天亮,是以,听到呼声后当仁不让地首当其冲到了门口。
庄千棠果断抬起右脚,‘哐当’一声踹开房门,纵身而入。里面,上庸王的贴身护卫已躺倒在地,一名蒙面的黑衣刺客正一剑刺中了慕容评的胸口。
庄千棠情急之下急忙挥起戟刀砍向那名刺客的后背。刺客感应身后刀风犀利,只得迅速抽剑回挡。他右手的剑势迅疾,但左臂的摆动却有些僵硬,可能是受了点儿伤。二人打了两个照面后,刺客明显无心恋战,急疾抢攻几剑,寻了个空当飞扑出门外,几个兔起鹘落间已逃窜而去。
容楼、慕容冲也被惊醒了,二人来不及披上外袍就推门奔了出来。就见一条身穿夜行衣的黑影从面前直掠过去,几个鹞子翻身后跃上王府的围墙,借着夜色的掩护向远处飞速逃遁。没等二人反应过来追是不追,又一条身影虎吼一声:“站住!”追着前面的那条黑影飞身而去,他手中握着的那把锃亮的戟刀反射出清冷的月光,分明就是庄千棠。
容楼和慕容冲互视一眼,当下心意相通。容楼纵身而起,展开身形,跟着庄千棠追踪而去,想来是要和他一起去擒拿那个逃走的刺客。慕容冲转身心急火燎地奔去上庸王的房间查看情况。一会儿的工夫,“抓刺客!抓刺客!”的呼喊声此起彼伏,王府中乱成了一锅粥。
继庄千棠之后,跑来慕容评房内的是距他最近的大司马慕容恪和吴王慕容垂。两人冲进来时,看见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慕容评的贴身护卫,胸口被穿了个窟窿,鲜血溅满青色衣袍。上庸王慕容评正嘴角抽搐、脸色惨白地靠坐在太师椅上,前襟处已被鲜血浸湿透了。他以右掌紧紧压住胸部的伤口,好缓解仍在汩汩流出的鲜血,气息奄奄道:“有刺客......”
“别说话,保持元气。”慕容恪边说边抬手点了他胸部的“膻中”、“俞府”、“或中”和“鸠尾”四处大穴,先替他止了血,而后回头对刚冲进来的两名家将沉声静气道:“速去请御医,不可耽搁。”那二人当即应下,撒腿跑出去了。
与此同时,慕容垂俯下身,把手放在倒地护卫的颈项处试了试脉搏,摇了摇头道:“已经死了。”他皱了皱眉又道:“这个刺客可真会挑时机。”
慕容恪问:“有派人去追吗?”
慕容垂点点头道:“我来的时候,瞧见庄千棠已经追着那刺客去了,他应该是最先到的,似乎和刺客交过手。看起来,那刺客的轻功很是了得。”
慕容恪思索道:“上庸王的武功不弱,刺客只得一人,却居然可以一击得手,想来实力不俗,怕只怕庄千棠独自追上去未必能够顺利擒得。”
中山王慕容冲恰在此刻走了进来,听他二人的对话,忙道:“恪叔放心,容楼也追着去了。”
慕容恪这才点了点头。他相信以容楼目下的武功,在燕国已经少有敌手。
稍后,大司马慕容恪守着无力言语的慕容评。吴王慕容垂则查问起聚集在门口的王府家将,有无注意到任何可疑的人或事,可惜并无所获,倒有人小声议论起上庸王夫人自幼心脏不大好,幸亏几日前携一众家眷回娘家省亲去了,不然若跑来这里,怕要吓得心口疼的毛病复发,就不可收拾了。
慕容垂见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赶来的仆役、家将,更有不少参宴宾客,人多得都快把门槛踩塌了,于是先遣散了众人,只留下几个靠得住的家将,令他们分头再去查问那些为大宴招募进府的各色艺人。在他看来最大的可能,是刺客混入这些艺人中进来了王府,再伺机行刺的。
这时,御医脚打后脑勺地赶到了。他给慕容评验了伤口,又敷药包扎,一切妥当后,上庸王那惨白恍若死人的脸色才稍微好转了一丁点儿。
“王爷真是福大命大,就差那么一点儿啊。”御医捏了把汗道:“剑尖要是再往前刺哪怕一分一毫,那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了。”
慕容评神气亏弱地说道:“有劳了。”
御医写下药方,又叮嘱了一番用药敷药的注意事项、恢复时期的饮食忌口,就起身离开了。
慕容恪差人去按方抓药,又把一切安排妥当后,问慕容评道:“行刺你的有几个人?”
上庸王气咽声丝道:“就一个。”
“认得出是谁吗?”
“认不出。”慕容评平复了一下呼吸道:“他的剑术很高明,第一剑挑了我的护卫,第二剑就刺伤了我。”
他边喘边道:“不过,他受了我一掌,伤势应该不轻。”说完转头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慕容垂的方向,叹了一口气,用只有近前的慕容恪能听见的声音道:“若非瞧见他的眼睛、身形,我几乎要怀疑是吴王对我怨愤已久,亲自出马了。”顿一顿,他又道:“不过,吴王麾下猛将如云,若是......”
慕容恪先以眼神制止他说下去,然后道:“这种时候了还胡言乱语,你若是行事光明正大,岂会有如此想法?”
“说笑罢了,不可当真。”慕容评惨然道:“我知道吴王行事光明磊落,绝不会做出差人行刺这等行径?”他扬眉看向已经来到近前的慕容垂:“贤侄,你说是也不是?”
慕容垂眼观口鼻,如老僧入定般,丝毫不理会他。
慕容评感觉好起来了,话也多起来了:“还好有位小将及时赶到,那刺客的剑才没能扎得更深,当然也是我命不该绝,事后倒要对那小将论功行赏才好。”
慕容恪“哼”了一声:“那你可要多谢吴王带了那员小将前来赴宴。”
慕容评愣了愣:“原来竟是吴王麾下......”说到此处,可能牵连到了伤口,他但觉心口处绞痛不已,一时间浑身冷汗浆出,再也说不出话来。
慕容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将他抱至榻上好生安顿。
慕容冲一直立于旁边,瞧着三位长辈间话里话外暗流涌动,心里想着容楼不知能不能擒回这名刺客大功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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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楼循着庄千棠的背影一路提气疾追,虽然脚下步履凌空,若飞鸟展翅,可总是距离前面的人十余丈开外,无法追上去并驾齐驱。
这实在是庄千棠没想到后面还有人跟着要帮他,是以轻功施展得十分随意,时快时慢,而且转向拐弯时也没个预示,令得容楼经常一口真气刚提上来没能用上便泄了去,又或者一口真气刚刚用完,准备调息换气时,前面的人却已急掠出数十丈。而且,那刺客的轻功并不在他二人之下,因是之故,三人只保持着间隔的距离前行,相互间的距离都没能拉近多少。
眼见月隐星息,天际划出了第一道曙光,三人有前有后地相继奔出城外。
前面是一片密密的白桦林。刺客回身看了一眼,身形一潜,直逃向林中。庄千棠见了,也足下加力,猛地掠前几丈跟了进去。容楼自不敢怠慢,稍稍调息同样跟进了白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