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慕容恪事务繁忙无暇教导弟子功课。慕容冲整日把自己泡在磨剑堂里专心致志看书练字。而容楼,则一有空闲就去马场练习弓马骑射,或到练武场习练剑法。就这样,他二人一个专心习文,一个注重练武,默契得如同提前商量好,要以不见面的形式逃避开什么似的,主动限制起了各自的活动范围。
昨日不见面算了,今日不见面也行,可明日呢?
可惜,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偏生‘明日’终究无法逃避,所以见面只是迟早的问题。
慕容冲总算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在某日日落后,把容楼堵在了大司马府的门口。
“石头!你到底在闹什么?”慕容冲先发制人,瞪着他道:“这么久都不来磨剑堂。”。
容楼紧绷的脸上显出一丝轻松的笑意:“你终于好了,不躲着我啦。”
“见鬼!是你躲着我好吧!”慕容冲气鼓鼓道。
“你一直不出来练功,难道不是想一个人呆着静一静?”容楼的黑眼睛在剑眉下怀疑地瞅着他。言下之意,自己不过是按他的意思,配合他而已。
“我?”慕容冲怨声怨气道:“是你怪我没帮吴王夫人,赌气不来见我才对!”
“你为什么这么想?”容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我知道你是没法子,也知道你因为这件事心里难受,所以躲在磨剑堂里不想见人。”
“你是这么想的?”慕容冲听言怔住了,而后觉得自己未免有点傻。
“不然怎样?吴王夫人的事,你肯定是束手无策。”容楼自以为了解道:“否则,为了救自己的二哥可以置身虎口之人,怎会对姨娘见死不救?”
他的误会令慕容冲心下一阵慰然,但隐隐绰绰又有些心虚,毕竟畋猎大会上救太子的伎俩是他精心设计的,而巫蛊一案他根本就事不关己听之任之,不想掺和分毫。
“唉,案子没个定论,段姨却不在了。”慕容冲叹息一声,“皇家皇家,哪里像个家,倒像是战场,无论谁输谁赢,死伤的都是亲人。”
他这话确是出自心坎。
“凤凰,要是有机会离开这样的皇家,你肯走吗?”那双黑眼睛一点儿不含糊地盯着他。
慕容冲被他瞧得心生不安:“什么意思?你认真的?”
“反正要是我,肯定走。离开战场,去过自给自足自由自在的日子多好。”
突然一个令慕容冲心颤的想法在脑中闪过,他疑心顿生道:“石头,你老实说,是不是觉得本事长了、翅膀硬了,便动心思想离开我们大燕了?”
“什么……我?”容楼愣了愣。
慕容冲盯着面前那略微带着迷茫、深潭般黝黑的眸子,受蛊惑般探身向前,双手用力摁住容楼的肩膀,语气压抑道:“你休想!”
“不是在说你家的事吗,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而且莫名奇妙的。”容楼宽慰他道:“算了,你也别多想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想移开压在肩上的双手。
“我不需要走,你也不准走。”慕容冲转而捉住他的手,见他神色如常,才稍稍心安道:“我知道你想要自由自在,我之前就说过,等一切由我主宰时,就可以自由自在,你信我。”他紧攥着容楼的手,后者拭着抽了几回都没能抽回。
对慕容冲的承诺,容楼只觉虚无缥缈,却暗叹一声,没再抽手,只道:“走吧,前日军中发了例钱,我请你喝酒去。”
慕容冲这才松了手,笑道:“难得由你请客,这顿定要喝个痛快。”
二人一起去往城里找酒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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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大司马慕容恪正以最舒服的姿势靠坐在座椅上,注视着手里展开的那张大红色请柬。
请柬的内容是:明日起,上庸王慕容评将在王府内特设大宴三天三夜,专门为吴王慕容垂饯行,诚邀大司马慕容恪赴宴。
看罢,慕容恪将请柬合起,随手丢弃于面前的案桌上。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以便让自己更舒服一些,而后闭上双目,借着养神的工夫琢磨起此事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这位王叔当真老奸巨滑,深谙朝堂斗争之道。
要知道慕容评因主审巫蛊谋害皇后一案,才间接害死了吴王夫人,目前段氏尸骨未寒,他居然就能觍着脸,在家里设私宴要为吴王饯行,还给自己发请柬,而且朝中不少重臣也收到了请柬。
慕容评此番操作真可谓一举多得:
其一,表明姿态,面上主动示好,暗里试探吴王的底线。吴王若是理也不理,去都不去,则摆明要与他公开为敌。既然确定互相针对,那日后他再施什么手段对付吴王,包括大司马在内的重臣们,也就不好苛责于他了。
其二,慕容评明知慕容恪是吴王在朝中的依仗,还发出邀请,分明是迫其当和事佬。有顶头上司在场,吴王若是出席,就不得不有所顾忌,没法当场同他撕破脸,他就有机会巧舌如簧,推卸逶迤了,最好能说服慕容垂把这笔账算到燕王头上。
其三,他可以通过此次大宴,观察、试探与会大臣们有无站位,站位在哪一边,如有可能还可拉拢一批。
这老狐狸的算盘打得真是够精的。
想到这里,慕容恪睁开眼,扫视了桌上摊着的一众官文,俯身一份份检阅起来。
这些官文是燕国境内的文官、武将们报写,经专人快马送达,再由大司马过目筛选,最后要转承燕王批示的。
其实小时候,父王对他并不看重,倒是太子慕容俊非常认可他对军国大事的独道见解,继位后更是言听计从,视如股肱。他自也投桃报李,鞠躬尽瘁,全心全力替燕王分担着。
他一目十行地快速检阅着,心中仍放不下吴王的事情。
燕王把慕容垂调去出任平州刺史,目的已经很明显了,就是欲驱逐他出权力中心。想到五弟痛失爱妻后还要背井离乡,慕容恪颇为不忍。
巫蛊案疑云重重,只因祸起内院后宫,作为大司马的慕容恪不便强行插手。其实,他是有所准备的,所以一直冷眼旁观,就等有人招供出吴王,那时他便可强力介入。慕容垂的军事才能,燕军中无人能出其右,眼下正值战乱之秋,这样难得的人才绝对是大燕国的中流砥柱。在大司马慕容恪看来,即便巫蛊案作实了,只要这个五弟没有谋反叛国之举,他就是赌上自己的脑袋也是要把人保下来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段氏性情刚烈、高弼忠直不屈,二人抵死不认,事态根本没能发展到他预想的那一步。
官文看得太快,眼前的字迹有些模糊,他揉了揉太阳穴,又端起案边茶盏,喝下几口茶提提神,再次投入到繁杂地检阅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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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这次替吴王北上践行的大宴,上庸王请的人不算多,规模也不算大,但毕竟连续三天三夜连轴转,还是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轮番上阵的,算得煞费苦心。
大宴就设在上庸王府的后院里,院子的正中央留出了一片空地,专门用作歌舞杂耍,边上围着六桌不停撤换酒菜的酒席。
慕容冲和容楼一左一右跟随大司马走近上庸王府的大门时,立刻就有家仆上前招呼,将他们引到了后院中。慕容恪一眼就瞧见了主桌上坐着的一脸肃穆的慕容垂,不由心生怜惜,暗道:他终究还是来了。
上庸王一脸笑意盈盈地疾步上前,拱手道:“大司马应约前来,上庸王府真正蓬筚生辉啊。”
慕容恪回道:“哪里哪里。”
继而,上庸王的目光落在了后面的慕容冲身上,侧过半步移至面前,笑道:“小凤凰是越来越一表人才了。哦,不对,不能再叫你小凤凰了,应该尊称一声‘中山王’殿下。”
慕容冲摇头微笑:“叔公客气。”
容楼照规矩冲上庸王施了一礼:“王爷。”
上庸王微微颔首,表面上敷衍地称赞了几句,心里却对这汉人模样的俊挺青年存了几分戒备。
稍后,上庸王又去招呼其他陆续进来的文武官员及随行人员了。
离大宴预定开始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人员已基本到位。收到请柬的正主们被安排在两张主桌落定,开始互相寒暄闲聊。他们带来的随从多是青年才俊,尤以武从为主,是以宜动不宜静,都自发成群结队地在王府中一边游园观赏,一边等着开席。
慕容冲正一路品评着府内的花花草草,和容楼说说笑笑。
“中山王!容参军!”
听到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二人同时回头,就见红袍会的贺兰峰、伊方卓、丘默正大步向他们走来。
慕容冲笑道:“你们也跟来了?”
贺兰峰道:“之前没来过上庸王府,正好跟来瞧瞧什么样子。”
丘默笑道:“有白吃白喝的大餐,我肯定不能错过,必须紧跟我爹的步伐。”
伊方卓只是笑了笑,他的话向来很少。
慕容冲在他们的左右找了找,讶异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样的热闹,你那宝贝妹子居然没跟来?”
容楼了然道:“你说贺兰雪?”
慕容冲笑道:“亏你还记得她?”
容楼面上笑道:“如此特别的女子,想忘也忘不掉吧。”心里他道:别是抓紧时间和她的‘小燕子’私会去了吧。
听到“贺兰雪”的名字,伊方卓那张和善的脸腾得就红了。
丘默看在眼里,哈哈大笑道:“伊兄,我发现你越来越像大姑娘了。”
伊方卓想要辩解,可是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个“滚”字。
贺兰峰默默曲起右手食指,冷不丁在丘默的脑门砸了个‘毛栗子’,虽未用上多少力气,也把个不懂武功的青年痛得呲哇乱叫。
丘默气呼呼地嚷嚷道:“贺兰,你个叛徒!你不是一向帮我的吗,今天怎么站到伊小子那边去了?”
贺兰峰冲着曲起的食指吹了一口气,笑道:“谁叫你个小没正经的老欺负我妹夫。”
“哦哦,你是打算帮亲不帮理啦。” 丘默跳起来就想去薅贺兰峰的脑袋,后者巧妙地避过了。
慕容冲奇道:“伊方卓什么时候成你妹夫了?贺兰雪已经大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丘默舍了贺兰峰,凑到慕容冲面前,嘻嘻笑道:“成婚要给中山王递折子么?还是说你也对贺兰姑娘有意思,否则这么关心做什么?”
“贺兰姑娘成婚了?!”容楼这一下可吃惊不小。
他想起前阵子见到展燕然和贺兰雪二人郎情妾意、甜甜蜜蜜的,现在却得知了这样的消息,不禁为他的展兄弟担忧起来,是以急切地想问个究竟。
见他一脸焦急的表情,慕容冲也吃了一惊,误会顿生,冷冷道:“人家成婚关你什么事?”
展燕然和贺兰雪的事摆明了不能说,容楼只得结舌钳口,不知如何作答。
“他们还没成婚,不过也快了。”贺兰峰摆摆手道:“伊贤弟在畋猎大会上的表现,我爹很满意,就和伊将军把婚期敲定了,就在半年后。”说完,他一把揽过伊方卓,豪气干云道:“以后他就不是我的准妹夫,而是真妹夫了。除了我,你们都不准再欺负他!”
一时间,那四人谈笑风生,喜气洋洋的,只有容楼因替展燕然纠结难受,有些心不在焉,就东张张西望望,忽然瞧见两条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前面的一座小亭内。立刻,他撇下四人,径直向小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