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一步踏错便追悔莫及的舞蹈。”慕容评的目光望向左边墙壁上悬挂着的一件铁片制成的衣服,摆出一副于心不忍的模样道:“那件铁裙很久没人穿过了,夫人要试试吗?”
段洛咬紧牙关,没有回答。
慕容评起身,脚步沉重地走到屋子的另一头,指了指半空中三尺见方的大铁笼,又道:“穿上后再关进这个笼子里,”慕容评顿了顿,拿火钳拨弄起笼子下方火盆里的陈年灰烬:“然后点起这堆火,越烧越旺……越烧越旺。唉,如此残忍的舞蹈,真是伤心惨目啊。”
太可怕了!段洛的呼吸梗在喉间,因缺氧而眩晕发软,几乎就要支撑不住。她下意识地抬手一扶,掌上顿觉刺痛,不禁“啊”了一声,但身体总算恢复了平衡。
慕容评回头看向段洛,佯道:“难道夫人想先‘梳洗’一下?”
段洛慌忙看向方才手扶的地方,那是一张布满锈迹的铁床,床上放着一只巨大的铁刷,刷头是密密的铁针。刚才,她的手就是不小心覆在了铁针上。
“夫人须知,此间的‘梳洗’并非夫人在吴王府里每日的梳洗打扮,而是一种酷刑。是让人先躺上去,以滚水浇透,再用铁刷‘梳洗’掉身上的皮肉。”
光是听就疼得不行,段洛不由自主握紧双拳,指甲都掐进了掌肉里。
慕容评慢条斯理地前后左右巡过一圈,停在一双铜制的宽大鞋子前。
“夫人请看,它虽款式粗陋,却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作‘红绣鞋’。”
段洛听来直觉毛骨悚然。
“穿‘红绣鞋’之前,需要将它放到炭火中烧至通红,再以铁钳夹出,光脚穿上。相信我,不消一会儿那双脚就皮焦肉烂熟透了,这还不算完,逼着再走上几步,那滋味才真叫‘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呢。”
“不必一一介绍了。”段洛突然“哈哈”大笑了几声。
笑声发虚,脸色发青。
“夫人还能笑得出来,难道不害怕吗?”
“害怕,非常之害怕。”段洛手摁胸口,喘息道:“原来威胁和恐吓真的好可怕。”
“夫人错了。”慕容评双手一摊,目光扫过屋内一干刑具:“这可不是威胁和恐吓,这间屋子里的所有刑具,每一样都是用来实实在在地折磨人的。不知夫人能捱过几样?”
段洛像是赌上了一口气道:“那就试试看吧。”她虽然恐惧到了极点,心气却也高到极点,誓死不为所迫。”
慕容评见她如此决绝,不由心生佩服,仍劝道:“施巫蛊邪术是死罪不错,可死得痛快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夫人,你还是再考虑一下。这些刑具,莫说是你,换我也捱不过几样,是真的很可怕,还是不要尝试为好。”
“不用考虑了。”段洛冷哼一声:“因为在我看来,比起这些刑具,还有更可怕的,我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慕容评一边摇头,一边叹气,示意伺立一旁的行刑狱卒围了上来。
准备行刑前,他又嘱咐道:“夫人若是受不住时,随时可以喊停,只要愿意招供画押,我立刻找来医官替夫人止痛。”
段洛一脸冰霜,再不理他。
她主意已定,在内心反复告诫自己此生已了残魂犹存,不作任何侥幸之想,剩下的路不会多长了,接受痛苦即可。
痛,但不会永远痛;身痛,才不会心痛。
慕容评背过身,无奈地挥挥手,示意狱卒可以开始用刑了。不过,未等用刑开始,他终是不忍目睹,疾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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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刑部大牢那扇黑色的大门悄悄地打开了。夜色掩映着四条身披斗篷的人影一闪而入。打开门的人是展燕然,进去的四人是由容楼带领的慕容垂、慕容令和慕容潆。
本来,容楼根本没计划带上慕容潆,可见她日日为吴王王妃义愤填膺、伤心落泪,还亲手烹制精美菜肴,并按姨母的喜好选定了几本书籍打包好,一天几趟连着几天的往大牢门口跑,就为进去见上一面,并送些好吃好看的宽慰姨母,却不得其所,使得容楼生了恻隐之心,便将她也带上了。
一行人从大牢里阴森的甬道中匆匆而过,两边的烛火明明灭灭。
展燕然脸色极为凝重地附在容楼耳边悄声道:“夫人已是不妥。”
容楼皱了皱眉,却不说话,只将目光扫向狱厅那边。那里摆放着一桌酒菜,以及歪歪斜斜趴倒在桌边的几人。桌上杯盘狼藉,而值夜的牢头、狱卒一共八人全部睡倒了。想来是展燕然给钱通融后又在酒菜里下了蒙汗药所至。会有如此操作,乃牢头特意吩咐的,毕竟收钱也得收得稳当,睁只眼闭只眼,倒不如两只眼全闭上,作实了是外人做鬼下药,即便东窗事发,牢头和他这班兄弟也最多落个玩忽职守之罪,责任不会太大。
几人疾步跟随展燕然往段洛的囚室而去,未到跟前已能听到吴王夫人细如游丝的呻吟声了。
慕容垂心知不妙,方寸大乱间顾不得牢门未及开启,几大步抢到最前面,隔着栏杆唤起妻子来:“洛儿,洛儿……你怎么样?到底怎么了?”
容楼愕然。
他从未见过如此情绪外露的垂将军。昏暗的烛火下,那张英挺的脸上大明大白的写满了心急如焚、心如刀绞、心惊肉跳,分明和那日在吴王府里表情一如平时,根本瞧不出自家夫人被抓下狱对他有任何影响的男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展燕然提着钥匙赶上来,迅速打开了囚室的门,并把从甬道挂壁上拿下的烛灯放置到囚室内。稍后,他和容楼自觉地退守门口,其余三人鱼贯而入。
段洛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轻轻地发抖,低低地呻吟。身上的衣裳是被重新换过的,但仍有大片血渍隐隐印透而出。她的头发如稻草般散乱成堆,整张脸蜡黄浮肿,尤其紧闭的双眼眼皮肿得老高。她的上牙竭尽全力紧咬下唇,鲜血渗出染红嘴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分散掉身体其他部分的疼痛。
慕容潆整个人好像呆掉了一般,立于一边,左手挽着的食盒失手落地,右手拿着的书袋也散落一旁,满溢的泪水夺眶而出,对段姨的痛苦充满怜悯。这还是那个美丽端庄,出口成章的叔母吗?——她竟完全认不出来了。
“阿娘啊,”慕容令心如刀割,啜泣道:“他们怎么可以!?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一声“洛儿”哽在慕容垂的喉间,他加倍小心翼翼地将双手环上她的身体,如同拥抱住这世上最脆弱也最珍贵的花朵。可即使他的动作已无比轻盈,还是引致她疼痛得打了一阵哆嗦。慕容垂心疼得快碎了,强压内心的愤恨,只将怜惜表露给她,柔声安慰道:“我来了。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听到丈夫和儿子的声音,段洛慢慢清醒过来:“原来是做梦了......”
她以为自己在梦里。
“洛儿,不是梦。”
段洛努力想睁开眼睛,无奈眼皮肿得实在太厉害,用尽全力也只撑开了一条细缝,但足够能瞧见面前的慕容垂了。她想努力笑一笑,却被痛苦扭曲成了一个丑怪模样:“总算还能见上一面,这下我心满意足了。”她伸出手,抚了抚慕容垂的脸庞。
她的十根手指上指甲支离破碎,布满血痂。
那只手又抚上旁边慕容令的面颊,轻轻地摩擦了一阵。然后她发现了默默流泪的慕容潆,于是冲她招了招手:“没想到你这小丫头也惦记我,过来。”
慕容潆依言来到段洛身边。
段洛四下里摸索了一阵,从地上拾起那面‘水月镜’,边颤抖着边细细擦拭。
慕容潆见状,连忙蹲下身想要帮忙:“姨母,你想照镜子?我来帮你。”
“丫头,别傻了。”段洛摇了摇头:“姨母再也漂亮不起来了,哪里会想照镜子。我是想送给你。”说完将水月镜放进慕容潆手中,又道:“这是‘水月镜’,乃我家传之宝,向来传女不传媳。我娘给了我,可我膝下无女,晚辈女眷里就和你最谈得来,估计以后也见不着了,今日便送给你吧。你别小看它,除了能用以梳装打扮之用,随身携带的话还有镇定心神的奇效。”
到这时,慕容潆已是痛哭流涕到不能自已。她一把拉过段洛就要往外拽,边拽边道:“姨母,你不能在这儿呆着了,我带你出去,我帮你养身体,我给你梳头,给你照镜子......”
段洛努力挣脱开,吩咐儿子道:“令儿,带潆丫头出去。我和你爹有话说。”
她这话说得掷地有声。
慕容令心有不舍,踌躇着不愿离去。
段洛轻叱道:“难不成见娘虚弱了,你就不听话了?!”
慕容令不敢惹她生气,赶紧拉起慕容潆离开了囚室。
室内,就慕容垂夫妇二人了。
“我带你离开吧,不能让他们这般对你了,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慕容垂吻了吻段洛沾上血垢的额头:“你知道吗?方才,我很想杀人,杀掉所有残害你的人。”
他摸了摸段洛的头发,捧起她的脸——因为刑罚的折磨而不再美丽甚至十分丑陋的脸。慕容垂的眼里是无限的疼惜,神情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二人的大婚之夜,他亲手挑开盖头,第一次邂逅到那个美丽温婉又性情刚烈的少女的时刻。
他拥住她,让她的身体依靠在自己温暖的怀抱里,无限柔情、万分懊恼道:“我想不到他们居然敢折磨你,若早知如此,当日就该去找燕王,他让我承认什么就承认什么,他想怎样便怎样,你就不用受罪了。”
段洛强忍住怒火,凝神问道:“《刺世嫉邪赋》你最近没有读吗?”
“我知道你最喜欢赵壹的这篇。我抄了三天,整整一千遍。”慕容垂道。
“王爷,这一千遍,你可算是白抄了!没一句进脑子的!”段洛奋力推开慕容垂,愤然道。
“莫动气。你伤成这样,我脑子里什么都进不去了。”慕容垂轻轻又搂住她,柔声道:“明天我就去求见燕王,让他治我施巫蛊邪术谋害皇后之罪。他要的不就是这个吗?给他好了,然后是死是活随他吧。只要不再让你受苦,不求同生,但愿同死。”
“王爷!吴王殿下!安东将军!”段洛用尽全力又一次挣扎着推开了慕容垂,满脸愠怒,面目狰狞。若是她有足够的力气恐怕早就气得跳起来了。
“你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受苦受折磨吗?!”段洛撕心裂肺道:“大丈夫自当心向天下,救百姓于疾苦。当今世道无论胡、汉,民不聊生,命如草芥。我最了解你,以你的能力,可以做的事情还很多,怎能将生死轻易交由旁人定夺?!”
慕容垂叹息道:“我连自己的妻子、近在眼前的爱人,都解救不了,还管得什么天下百姓?”
段洛一时气极,重咳几声,无奈牵动了伤口,痛得说不出话来。她努力喘了口气,平稳住呼吸,怒道:“不说天下百姓,就说我们全家,还有我娘家。你若像只呆鸟一样跑去认罪找死,一番牵连下来,不知要害死我们多少人!”
她咳出一口脓血,继续道:“我受了这么多苦楚还抵死不认,更不愿自尽解脱,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你和儿子们的安危、我娘家段氏的声誉!我若害怕疼痛,大可自尽而亡,却难免落下畏罪自杀的嫌疑。我抵死不认,这罪名就有名无实,难以株连。可你若是跑去认罪,我的痛、我的苦、我的心血岂非全白废了?!......咳,咳,咳......”说到激动处,她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带出一口血痰。
慕容垂轻轻抚顺她的气息:“要不这样吧,我们离开,大不了全家一起离开燕国,远遁塞外。”
段洛一手挥出,重重打在慕容垂右脸颊上,大声喝道:“堂堂七尺男儿,何时要做丧家犬了?!滚!你给我滚!你们都给我滚!”她拼着一口气挣扎站起,跌跌撞撞地不停把慕容垂往囚室门外推,一边推一边道:“我死也不会跟你走的!王爷,你记着,若你一意孤行害死我儿子,连累我娘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慕容垂知她现在身体极弱,不敢出力相抗,只得被她推了出去。段洛从里面背靠铁门,以身体重量死死抵住,也不回头看慕容垂:“王爷,我的心意,你应该知道了。生死由命,所以这是我的命。你们都快走吧,莫要再惹我生气了。”
慕容垂站在栏外,两行热泪滑落而下。原来似他这般视死如归,钢铁铸成的男子也会有伤心落泪的时候。牢房里那个女人,是他最为认可之人,也是他生命中须臾不可缺之人,却眼见着要从他的生命中剥离开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容楼和展燕然早已退到甬道尽头,立于远处,一言不发。看着这样的生离死别,他们也心痛不已,更为这世上存在段洛这般有气节的女子钦佩、感叹、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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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段洛和高弼都未能认罪,均死于狱中。其后,皇后可足浑楟的病情慢慢好转,宫中有言施蛊之人已死,诅咒便自行解除。随后,燕王下旨,调吴王慕容垂出任平州刺史镇守辽东,并体恤吴王丧妻之痛,将皇后胞妹可足浑檎赐婚吴王为正妻。圣旨既下,不容违抗。
据说,大婚之夜,那个再次身着喜服的男人一步也未踏入洞房,而是守在亡妻段氏的灵位前,抱着灵牌喝了一夜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