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慕容恪得了空闲,单独把容楼叫去书房,说要考教他近期所学。容楼先是正襟危坐,看到桌后的慕容恪,自然地斜倚在椅子上,细长的眼睛似闭非闭,倒像正在休息,便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歪着脑袋琢磨起记忆里的吴王,和面前的恩师来。
明明是亲兄弟,又同样是强大无比的人物,可他们截然不同。吴王无论何时,都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不管是站是坐,腰杆都挺得笔直;不论面对何种阵仗,眼中都精光四射,脸上一片肃然。
可大司马在任何时候都显得随和自如,举手投足、坐立行走,自然而然,全无约束,脸上还总挂着和善的笑容。因是之故,他那异常高大的身躯才不会让人觉得刺目。
想来要是吴王和大司马一样高,别人在他面前,怕就要被气势压得直接跪倒在地,完全起不来身了。这样的吴王,在战场上当然会令敌人闻风丧胆。
但大司马呢?他是怎么成为燕国乃至当今世上,最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的无敌战神的呢?甚至强如吴王慕容垂,也不得不在他面前俯首低头。
“不要拿吴王同我做比较,对你没什么好处。”慕容恪忽然开口说话了。
容楼猛吃了一惊,愕然心道:难道他会读心术?正待发问间,慕容恪又笑了笑,摇头道:“我不会读心术。”
完蛋了,他肯定会读心术。容楼吓得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司马大笑着向他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惊慌。
稍后,慕容恪调整了一下坐姿,收敛起笑容,正色道:“吴王和我本就不同。在战场上,他用一次次的胜利,证明了老祖宗们的治军方法行之有效。而我,也证明了我的方法并非痴人说梦。事实是,任何一种方法都可以获得胜利,可若是成天只想着比较不同方法间的优劣,则只能陷入纸上谈兵的泥沼,对你而言,绝非好事。”
容楼心中凛然,点头称是。
“以你看,什么样的军队,能够成为战场上的‘无敌之师’?”慕容恪随口问道。
容楼心里犯了难,这么大的题目,要怎么答?皱眉略加思索,硬着头皮道:“古人云,仁者无敌。仁义之师,即为王者之师,应该是无敌了吧。”
慕容恪没说话,微闭的眼睛正对着容楼,像是刚注意到他,抑或突然在他身上发现有值得注意的地方,看得容楼挺不自在的。
良久,他移开目光淡然道:“若非看到你说话前努力思考了一下,我便以孺子不可教为由,赶你出府了。”
他说得轻松自如,容楼听得心惊胆颤。
“不过,既然你不是脱口而出的,我还可以当作你是一时没想到怎么回答,才把平日里听来的套路话,说出来搪塞我。”慕容恪的声音渐渐严厉起来。
容楼紧张地垂下头。
“我刚刚叫你不要纸上谈兵,你就开始对我纸上谈兵。”说到这里,慕容恪已是声色俱厉:“我想听的,是你真正的想法,不是书上或别人告诉你的空洞理论。”
容楼被训得汗水从后背涔涔而下,屁股都快坐不住了,忙道:“弟子不敢。只是这个问题的范围太大了,弟子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不知能不能答对。”
“这种问题,本就没有所谓的标准答案,更无所谓对或错,就是由我来答,也未必能多高明,纵然孙武复生,吴起再世,也不见得能答得好。你只需要用心去答,我这个做师父的,也才可能知道你真实的思路和想法。”
慕容恪神色稍缓,道:“好吧,我教导你的日子不算久,你可能还不了解我的习惯,不能全怪你。总之,现在你就按自己的想法,一一说给我听。”
“那容弟子再想想。”容楼舒了一口气,镇定下心神,开始仔细思考。
慕容恪抬抬手,没有催促他。
半晌,容楼想得差不多了,道:“弟子斗胆了。弟子觉得,能常胜不败的无敌之师,首先要装备精良、人强马壮、训练有素、如臂使指。将士们可力搏虎,射命中,不畏死,在阵法中既能协同战友,又不可丢失自己的位置,将团体作战的威力发挥到最大,此一也。”
见慕容恪阖目微微颔首,他有了点儿信心,又道:“其次,夫战,勇气也。短兵相接,士气为先,两军相逢勇者胜。所以为将者,一要身先士卒,二要同甘共苦,士兵们才能蹈死无悔。正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兵将同心,其利断金,全军上下一心,自然百战百胜。此二也。”顿了顿,容楼又道:“有了这两条,当可常胜不败,无敌于天下。”
“你说的这些,不过‘兵精将猛’四个字。”慕容恪一笑了之,道:“还有别的吗?”
容楼凝神片刻,道:“还有,为将者,不但要有勇,还要有谋。”
慕容恪追问道:“何为有谋?”
容楼抓耳挠腮,有些苦恼道:“所谓‘有谋’......嗯......,首先是不能轻易上敌人的当,落入敌人的陷阱。嗯......优势时不可过于妄进冒险,劣势时不可一味保守。嗯......还要因地制宜,临机应变。关于这个‘谋’字,弟子脑子里好像有很多想法,可短时间又无法全说出来,感觉怪怪的。”
慕容恪低首而笑,道:“不错,这个‘谋’字,最为难解。兵者,诡道也。不能被敌人骗的同时,还要能骗得了敌人。‘因地制宜,临机应变’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困难无比。用谋之道,往往来自于先天,后天想学也学不来。没有这方面天赋的,就是把、读个烂熟,也只能纸上谈兵,一旦杀场上见真章,仍是难免成为天下笑柄。”
他眯起眼,抬头向容楼,道:“你在‘神机营’的种种表现,我知之甚详,毫无疑问是有这方面天赋的,否则我也不会向吴王把你要来自己教导。”
容楼心头微震,立时对慕容恪生出莫测高深之感。
“你不会以为我收你为徒,只是因为在那场比试中,你胜了独孤月吧。真要如此,我早就桃李满天下了,哈!”
全燕国想投身到大司马门下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数也数不清。容楼此番境遇,不晓得羡煞多少好儿郎,就连展燕然、庄千棠等人,又何尝不是嘴上不提,暗自艳羡呢。
慕容恪不疾不徐,又问道:“那么,主帅有勇有谋,士兵如狼似虎,就可以常胜不败、无敌于天下了吗?”
容楼几番心情震动后,头脑反而格外清醒起来。这是他异与常人之处,大多数时候并不显山露水,可往往越到紧要关头,头脑越是犀利。
他侃侃回应:“有了这两点保证,沙场上的确鲜有敌手。但是,一场战争的胜利,并非仅仅取决于沙场,情报信息、后勤补给,才是容易忽略的重点。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带甲几十万的大军,实际战力往往只有几万,剩下几十万的后勤保障、斥侯探子、鼓号军乐等等辅助兵种,门类繁多、作用各异,然不可或缺。
是以,协调好各军种的方方面面,才是至关重要的。从这个角度上看,带兵打仗,决战冲锋,功夫还是在沙场之外。”
慕容恪少有地睁开了眼睛,一片精芒闪动,大笑道:“好,好一个‘功夫还是在沙场之外’!我没有看错你,我领兵数十载,大小过百战,才得出的结论,竟在此间被你一语道破。你说的不错,这战争的技艺,不只是格斗的技艺,更是管理、协调的技艺。”
听到慕容恪的赞赏,容楼双颊发热,兴奋异常,不知说什么是好。
慕容恪见他闪亮着眼光,期待地瞧向自己,知道是业已说完,于是总结道:“你年纪不大,见识已极为不凡。从你说的再深挖下去,就是‘军事为器,国事为本’了,国事兴才能军事胜。
至于你开始时提到的‘仁者无敌’、‘王者之师’,隐隐有施仁义才能国事兴的意思,但是那已经脱离了军事本身的范畴。”言下之意,并非容楼所要学习的。
沉思片刻,他又道:“就军事本身而言,有三个重要的因素,从上乘到下乘依次是战略、战术和战力。
‘兵精将猛’,属于战力的范围,两军相逢,斗力取胜已是落了‘下乘’。统帅拥有的谋略,归于战术的范畴。要记住,战术并非只有诡道。不过,因为这种能力全凭天赋,最为难得,所以被强调得最多。两军交战斗智斗谋,只能算‘中乘’。
最‘上乘’的是战略。战术和战力,可以保证两军交战时取得胜利,但如果只有战术和战力,缺乏了战略,往往会导致更加惨痛和长远的失败。”
他说着,余光扫见容楼正不住地点头,以为是趋炎附势,附和他的说辞,心下一阵不悦,停下来质问道:“你不停点头,莫非已有什么深刻的领悟吗?”
没想到慕容恪会突然问他,容楼稍怔了怔,道:“恪师说的战略不当引起的失败,令弟子想到当年吴国孙权帐下的大将军陆逊。”
“哦?”慕容恪眉毛一挑,道:“且说来听听。”
容楼毕恭毕敬道:“陆逊一介书生,并无出众的战力,但三江口拜大将,一生纵横不败,成就盖世功勋,自然是得益于他过人的战术天赋。
可是,他先乘着刘备汉中、荆州双箭齐发,威胁到曹操的长安、襄阳之时,偷袭了荆州。虽为东吴夺回荆州,却失去了削弱魏国国力的绝好良机。后来,又以夷陵之战,一把火烧了刘备八百里联营。
明明强魏在侧,相对较弱的吴、蜀却展开殊死搏杀,让他国坐享渔人之利,最终晋篡魏后灭蜀吞吴。是以,虽然陆逊一生不曾吃过败仗,可后世吴人却难免要做那亡国之奴,这不就是他的战略不足,导致了更加惨痛和长远的失败吗?”
慕容恪没想到,容楼居然能有如此难得、极有见地的分析,且不论他说的是对是错,单这一番思考,已可展现出不凡之才,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起来,冲他点头道:“战略的痛苦,不在于如何打胜一场战争,而在于明明知道能打胜,却不能去打。”
容楼用力点头。
慕容恪脑中各种念头电转而过,转瞬又道:“不过,这些意义不大。我指望你日后精通战力、战术,把力气花在这两样上面就可以了,如此即可成为百战百胜的无上将帅。至于战略......”他故意留下半句话,没说下去,转而笑了笑,道:“你和凤凰相处得如何?”
容楼本自奇怪他为何不把话说完,但转念一想心下了然:大司马是想把他培养成百战百胜的将才,至于其他的,包括战争需不需要打这类战略的决定权,本就握在别人手中,他学来的确没多大用处。
当下,容楼不以为意,点头道:“相处得还不错。”
慕容恪道:“那便好。”
之后,他将一张列满各类兵书书单的纸交给容楼,让他照单读书,日后多多研习其中的兵法阵法,就打发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