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楼走在这条熟悉的长街上,内着洗得发白的,黑色左襟窄袖的陈旧内袍,外罩绛红色的,精绣滚边的崭新长袍。新袍子是慕容冲‘送’的,其实应该说‘发’的更合适——‘红袍会’的行头,人手一件,必要时统一穿上身,才能显示出团体的一致性和仪式感。
对容楼而言,有新衣服穿当然是好事,但穿上身则是另外一回事,因为总不如旧衣服来得舒适和习惯。
虽然时隔一个多月了,可一想到慕容冲强迫自己收下这件衣服时,那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容楼还是想笑。谁能料到,那个平时在磨剑堂里睥睨诸国,对天下形势、战略部署侃侃而谈,对武功路数、各派心法如数家珍的男人,居然会热衷于这种小事,发现容楼收下红袍后束之高阁,还不忘叮嘱他要经常穿出来展示。
长街上,临街的店户统统门面大开,有的酒铺临时搭上了棚架,棚架下摆着摊子,摊前放着酒架和桌凳。
“容楼?!哈哈,真是你!”
容楼寻声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小酒铺门口站着一人,一面冲他笑得露出牙齿,一面急切地挥动右手打着招呼。
不是别人,正是‘神机营’时的好朋友展燕然。
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容楼几个大步赶上前,欣喜道:“我正想过几天找你去。”
展燕然将左手提的那壶刚打的新酒,转交右手,以左手扒拉过容楼,上上下下打量起他来,连声赞叹道:“一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这才三个月没见,你倒像变了个人似的。绝对的,眼神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容楼重重拍了几下他的肩膀,道:“真有你的,这都能看出来?”
“你的眼神……”
“怎么?”
展燕然眨着眼睛,故意压低声音道:“老实说,是不是内力又精进了?”
容楼抿着嘴,笑而不语。
展燕然打了个胡哨,又盯上了他身上的新袍子,“啧啧”几声道:“到底是拜了大司马为师,一身行头阔绰成这样!”
“别取笑我,行吗?”容楼笑道,看到他手里的酒壶,又讶道:“你这是打了酒,准备带回去偷摸喝吗?好小子,许久不见胆子见涨啊,营里明令禁酒,你不怕被重罚吗?”
“胡说。我是光明正大地喝,哪用得着偷摸。”展燕然窃笑道。
容楼一脸的听到咄咄怪事的表情。
“哈哈,果然少了我这个消息灵通人士,你越来越孤陋寡闻了。”展燕然假装摇头叹息道:“你居然不知道我已经逃出升天,到军中任职的事。”
“你不在神机营啦?”
“是啊,虽然有时候难免怀念一下,但营里管得实在太严了,哪有现在来得自在。”
“就你一个人出营了?”容楼随口问道。
“不只我。”展燕然长吁短叹,道:“你走以后没多久,我们‘虎贲队’就解散了,听说是大司马下的令。庄千棠和段浚去了垂将军的麾下,算是得偿所望。杨暠和我一起调到了慕興根将军那里,赵宛去了阳婺将军的部曲。”
容楼算了算还少一个人,问:“那司马呢?”
“说起司马就来气。”展燕然鼓起腮帮子道:“按命令是让垂将军优先挑选两名队员收入麾下,其余的再分去别处。垂将军开始挑选的人是庄千棠和司马,可司马居然不愿意,主动提出想调到上庸王手下。强扭的瓜不甜,垂将军就把他换成了段浚。”
“司马真去上庸王那儿了?”
“嗯,是的。”
“垂将军领兵打仗的本事没话说,为人处事公平公正,谁不想跟着他成就一番军功伟业?司马瞎了眼,才跑去追随那个专找咱们‘神机营’晦气的上庸王!”容楼愤愤然道:“司马挺正常一个人,没想到这么不可理喻。”
“我说来气,是瞧不上他枉顾了垂将军的知遇之恩,可不是说他不可理喻。”展燕然摇头道:“其实,他反而是太过‘理喻’的人才对。”
见容楼满脸不屑,似要开口反驳,他挑动眉毛,提前抢话道:“你可别说不明白我说的什么。我不信你搞不懂这中间的弯弯绕。”
容楼沉默了,像个泄气的皮球,眼帘下垂,无奈道:“你的意思是,垂将军不受圣上待见,想要功成名就、飞黄腾达,原不该追随他,是不是?可要换成我,一定留在垂将军身侧。”
他不是不懂,只是装作不懂,不想顺从这样的规则罢了。
展燕然了解他,知道他虽然没能追随成慕容垂,但说的绝对不是牙疼话,摇头惋惜道:“你啊,固执……以你的资质,很多事早可以想明白,却就是不肯去明白。有一句谚语,‘山不会向你走来,你只能向它走去。’尽量改改吧,否则光靠运气好,迟早吃大亏。”
在他看来,容楼能被大司马慕容恪收为徒弟,多亏了运气。
见容楼沉默着,但面上倔强的神情,分明昭示着他不改的决心,展燕然暗叹一声,道:“至于司马,我觉得城府挺深的,真要从得失考量,他如此选择原也无可厚非。”
冷不防的,忽听得“嗒嗒嗒嗒……”一阵瓢泼雨点般急促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夹杂着路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以及骑士发出的“滚开!”“躲远点!”“找死!”等娇叱声。
二人警觉间抬眼望去,就见一位银妆素裹的红发女子,骑着一匹骏马,横冲直撞着飞奔而来,一会儿堪堪避过几个小商贩的摊位,一会儿又吓唬得路边的行人玩命儿跑开。那匹神骏通体白色,无一根杂色被毛,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银色的光茫。它在女骑手的控制下,无规则地乱冲乱撞着向容楼他们这边疾驰而来。
容楼和展燕然对望一眼,认为是马惊了。不过,马背上的女骑手并没有预想中那般的惊慌失措。她身材高挑,腰细腿长,上半身紧贴着马背,有节奏地左右摆动着保持平衡,动作优美飘逸,恍若舞蹈。
容楼正想上前,展燕然已将手中酒壶一把塞给他。道:“我来试试!”说话间已飞身而出,挡在路中,双足一措,吐气开声,震臂伸手,就等着那匹白马飞驰而至。
白衣女骑手没想到前面的路中间会突然闪出一个人来,阻挡了去路,当下心头火起,冷哼一声,两腿一夹马肚,白马“希流流”一声长嘶,竟加快了一倍的速度,向展燕然冲了过来。
展燕然见了这势头,立刻明白过来,暗里叫苦不迭。
他本以为那女子的座骑受了惊,好心冲上前,想充英雄拦马救人,却不成想居然是自作多情了,只是眼下已呈骑虎难下之势,再想回撤让开,属实不及。可若任由这匹以追风逐日的速度冲上来的神骏撞上来,那他就是钢铸铁打的,没几个月工夫也休想下得了病床。没办法,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硬着头皮拦马吧。
眼见马到近前,展燕然双手一合,就要去扯嚼口。不料那女子的骑术高明之极,就在他的手将要抓住嚼口的一瞬间,那女子以脚跟轻轻一磕马肚,银白色的神骏立时凌空飞起,堪堪从展燕然的头顶一跃而过。
白马跃起的姿态矫健之极,迎风飞扬的毛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银色弧光,仿若腾云驾雾。女骑手那一头火红的长发在弧光中飒飒而舞,既热烈又耀眼。银白与火红,相映成辉。可惜此等美景,只能看见头顶上一片马肚皮的展燕然,显是没机会欣赏到了。
白马四蹄刚落地,尚未站稳时,那女子口中怒叱一声:“‘呔!’大胆小贼!”回手一鞭照着展燕然的背心,就打了上去。
此前,她的马鞭还从未落空过。
然而,展燕然并非泛泛之辈,在神机营里,也是排得上号的勇猛战士,怎可能被她轻易打中?
展燕然听得脑后一阵劲风袭来,闪电般转身,一挥左手,便抓住了破风而至的马鞭。不过由于鞭上的力道霸道、怪异,扬起的鞭梢还是划过了他的下巴,让他感觉火辣辣的疼痛,不由皱了皱眉,抬起头正待发作,却瞧见了女骑手的脸。
眉如小月,眼似双星,一头火红的长发,衬得那张染上怒气的脸,白得有些透明。素衣素颜更突显出女骑手的英气逼人,看得展燕然发起呆,尽忘了发作,只顾牢牢攥紧手里的马鞭。
女骑手也看清楚了展燕然的脸。
她肆行纵马许多年,从没有人敢拦住她的马头,可今天,拦她的居然是个白净有余,剽悍不足的汉人小子。
他竟有如此胆色?!
她惊愕一瞬,心头一慌,连忙用力收手,想抽回马鞭,却纹丝不动。看来这汉人小子还是个练家子,瞧他一身军服,应该是军官。
女骑手见展燕然不说不动,只发愣般盯着自己瞧看,不由脸红了红,赶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直接撒手丢下马鞭,径自骑马飞奔远去了。
等展燕然回过神来时,人家早没了踪影。容楼拉他往边上小酒铺里去:“走,喝一杯压压惊。”
二人刚坐定,小二便端上酒菜,一边摆放一边道:“那位大小姐可是得罪不起的,两位以后要有苦头吃了。”
容楼奇道:“她什么来头?”
“她是贺兰大将军的女儿。”
容楼心道:看来她就是贺兰峰的妹子。嘴上“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她?”
展燕然以为他认识,迫不及待地道:“你见过她?”
“没有。”容楼摇头道:“我只是听别人提过她。她叫贺兰雪”
“贺兰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展燕然的脸红红的,“她......好像脾气蛮大的。”
“何止脾气大?简直刁蛮任性肆意妄为。”容楼把慕容冲对这位大小姐的评价重复了一遍。
“这个……说句公道话,”小二道:“也没有这位客官说得如此严重。贺兰大小姐刁蛮不假,老是不打招呼,把我们这条街当成她的私人练马场。不过呢,她的骑术真叫顶呱呱,从没撞坏过任何东西,伤到任何人。”
鲜卑人崇尚骑术,对马骑得好的人向来另眼相待,是以小二才会为那个时不时扰民的将军家大小姐说话。容楼虽觉小二的话有夸大之嫌,但既然这么说,想来贺兰雪在骑术方面,定是有些超常的本事。
小二面色一转,阴侧侧又道:“只是贺兰大小姐十分记仇,刚才这位客官拦了她的马头,又抢了她的马鞭,以后走路时定要当心一些,千万别再碰到她,否则定是要被连本带利讨回去的。”
容楼听言,幸灾乐祸地瞧向展燕然。
他的这一举动,被眼尖的小二注意到了,又冲他道:“这位客官,你一直站在他身边,想必也被贺兰大小姐瞧见了,最好也小心一些。”
容楼端起酒碗,抬了抬,示意展燕然来碰一个,口中失笑道:“这么说我是要被‘株连’了呢。”他当小二是说笑。
展燕然习惯性地想用左手拿碗去碰时,才发现那条马鞭还握在掌中。眼睛看着马鞭,手掌感受到马鞭粗糙的质地,他的心跳得好快,不禁自言自语道:“也好,我专门等她哪天来找我,连本带利讨回去。”说罢,他将马鞭揣入怀中,端起碗来和容楼用力一碰。
二人继续酣饮畅聊,一时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