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半盏茶的沉默后,外面响起了“咚——咚!咚!咚!咚!”的打更声,一慢四快。
谢玄移步窗前,“五更了。”
听他开了腔,容楼总算松了口气,“嗯”一声,点点头,“天快亮了。”
“是啊,看来我是睡不了了。事不宜迟,得去给‘真言门’一个教训才行。”谢玄微微闭眼,左手拇指和食指互相摩挲着。
“不能报官抓人吗?”
谢玄冷哼道:“不是吹的,只要我想,官府能办到的,我也能办到。但来的那三位,不是蒙面就是易容,还全都跑光了,没凭没据的,总不能我说是谁就是谁吧,报官有什么用?最多打一打治安官的板子,有什么意思。何况‘真言门’有琅琊王做靠山,自然有恃无恐。”
“那你打算怎么办?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把火烧了‘真言门’吗?”容楼不得要领地挠了挠头。
“嗨!果然还是你了解我,”谢玄打了个榧子,回头向他飞过来一个笑眼,“本来打算烧他几座佛塔,好叫那个温殊长长记性。可禀报安叔时,被他否决了,说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没有司马道子的纵容,‘真言门’岂敢如此嚣张?”
谢安崇尚佛教,且与不少方丈、主持关系极佳,比如鸡鸣寺的康法慧大师、东安寺的支遁大师等等,自然不许谢玄做出此等烧毁佛塔、有损功德之事。
“听起来你的这把火,是要烧到司马道子的头上喽?”
谢玄狡笑不止,算作承认。
“他是琅琊王,你不怕他捅破天去?”
“说真的,我怕的是他不捅破!”谢玄扶着窗台的手紧了紧,手背上青筋突现,“真捅破了,老子拉‘北府军’的人马来,看他如何收场。要依着我的性子,现在就去拉队伍过来,只是未免太过飞扬跋扈,不懂分寸,对我谢家的声名无益。”
不过司马道子那里,什么地方能烧,什么地方不能烧,烧到什么程度,他早权衡利弊,得失在胸。
“谢尚书同意吗?”
“忍气吞声不是安叔的行事风格,不做点什么怎么成,当我们谢府是什么地方,他们想来便来,想烧就烧,如此好欺负的吗?”谢玄憋着一口气,连说了好几次‘岂有此理!’
容楼点头会意,“用不用我帮忙?”
“不用,你睡一觉起来等着瞧好吧。”
谢玄抚拭着胸前的芙蓉剑,积累在心里的怨气、怒火统统化作强大的执行力,不再多言,自去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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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热气烘烘的天气,琅琊王的府邸内,专供‘真言门’门主温殊居住的,带有独立小院的那间大屋竟然没有开窗,镂刻琐纹的木门也紧闭着,听不见里面的人声。
温殊阴沉着脸站在屋子中央,身侧是一脸敦厚的三弟子钟相天,下面跪拜着温小七和宇文贺。
原来,是温殊发现温小七和宇文贺近来行事古怪,于是交待门里轻功最好的钟相天跟踪她二人,如果发现有异,必须立刻报告,那日才能及时赶去助她们脱险的。
宇文贺愧疚地低着头。
温小七在脚后跟上磨着屁股,眼珠东转西转,转到钟相天身上时眼神嗤之以鼻,转到温殊身上时则变成不胜仰慕。
自谢府逃脱后,温殊一连几日不发一言,对她二人更是不理不睬,直到今日才召来面前,使得温小七不由心下发虚。她这个大哥,本是极少动气的,可要是动了气,气性越大,说话越少。
“大哥,怪只怪小七学艺不精。”她主动出言试探。
在她看来,虽然盗琴失手,但毕竟有惊无险,全身而退,没多大损失,大哥不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好一会儿,温殊才压低声音道:“你不是学艺不精,是利令智昏。你们这么做,可曾想过失败的后果?”
谢府是什么地方?谢安是何等人物?谢玄又是何等武功?如果真有把握,哪用得着她二人,温殊自己早就去把琴盗出来了。
他眉宇间积聚起的怒意,让温小七紧张地结巴起来:“大不了……大不了被他们抓了……杀了。”
看了温小七好一会儿,温殊泄气似地仰叹道:“你的毛病就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
他摇头道:“你二人若是被抓进衙门,‘真言门’必受牵连。琅琊王若有意避嫌,难免要和我们‘真言门’划清界线。”
温小七“啊”了一声,“这......我们替琅琊王做了不少事,不至于吧?而且他也需要我们,未必会弃之不顾。”她自知理亏,却仍委委屈屈的。
“门主,我们知错了。”宇文贺抬头,大义凛然道:“还望门主念在我和小七想替门主分忧的拳拳之心,能够从轻发落。”
“哦,错在何处?”温殊问道。
“学艺不精,筹划不足。”温小七闷声闷气道。
宇文贺抬头瞧了眼温殊,猜测道:“是不是没有禀告师傅便擅自行动?”
温殊甩了甩衣袖,神情复杂地摇头道:“你二人暂且离开‘真言门’,不要跟在我身边了。”
“不!”温小七陡然起身,愕然呼道:“大哥,你打我、罚我吧,打罚得再重,我都绝无怨言,但说什么也不要离开你身边!”
她还想冲上前去,再理论一番,却被宇文贺纵身过来,一把从身后紧紧揽住了,在耳边低声却有力道:“门主只说了‘暂且’,行事定有深意,你别犯浑了,没好处的。”
温小七用力抿着嘴唇,努力憋着不再说什么,只一脸委屈地瞪着温殊。
“你捅了这么大的娄子,事情没了结前,还是出去躲一阵子为妙。”他本来不想解释,但瞧着聪慧过人,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时不时总会犯一根筋的温小七,还是直言不讳道,“痴儿啊痴儿,明明是个有佛缘的,可过不了任性装样这一关,终难成大器啊。”
听得出来,他对温小七期许甚高。
话说到这个地步,温小七再执拗也听明白了,心里顿时就不委屈了。
其实,她未必真的依赖温殊到这样的地步,而是认为应该表现到这样的地步。
温殊叮嘱道:“‘失魂琴’的事,我会看着办,任何人不得再插手此事,不可因小失大,毁了我‘真言门’的根基。至于师兄那里,我自有交代。”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敲门声,是琅琊王府的仆役跑来请温殊去同琅琊王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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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花甜腻的味道,随风飘进这件豪奢高敞的书房。
很年轻的琅琊王司马道子,手持酒盏,青白的下巴上沾满酒渍,惬意地侧靠在软榻上,时不时喝上一口,懒洋洋道:“前几天的事,温门主想必听说了吧。”
温殊先斟酌了一下该不该听说,而后道:“是王爷别苑失火一事吗?”
“是啊。”
“损失大吗?”
司马道子笑笑说:“一座凉亭而已。”
“那就好。”温殊嘴上说着,心里却知道必不简单。
“不过,听说我的别苑失火前一日,谢府也被烧掉了一间屋,门主也听说了吗?”
温殊心下一咯噔,应付道:“是啊,天干物燥,水火无情啦。”
“我看不是天干物燥,而是温门主心烦气燥所致吧。”司马道子坐直起身体,抹了把嘴上的酒渍,故意语焉不详。
“王爷此言……令人费解。”
“还站在门口做什么?”司马道子斜他一眼,“有意疏远本王吗?”
温殊忙躬身施礼,“不敢,王爷误会了。”
司马道子拍了拍身边的软榻,笑得很友善,“那就坐到本王近前来,我同你好好说些贴心的知己话。”
温殊心中忐忑,淡然一笑,到他身前落坐。
“好,本王就直说了吧。”司马道子丢下酒盏,开诚布公道:“你们跑去烧谢家的屋子,谢家人就拿我的凉亭出气,这不就是本王帮门主当了一回替罪羊吗?门主打算拿什么来补偿本王?”
看来是瞒不住了,但听他提到补偿,想是没有和‘真言门’一刀两断的意思,温殊心下一安,当即跪拜在地,“是在下驭下不严、管束不力,才由得门人胡作非为,惹恼了谢家,连累了王爷。稍后定复建凉亭,再加建一座佛塔,助王爷累积功德。”
“一座凉亭加一座佛塔,”司马道子显然并不满意,“只是这样吗?”
“那在下和一众门人……也听凭王爷发落。”温殊只得道。
“发落就没必要了,只要听我差遣一回即可。”司马道子上前扶他起来,眼角跳了跳,道:“其实,你们去惹谢家,我是赞同的。”
温殊疑惑地看他。
“只是屋子都烧了,居然没有任何伤亡,未免有些遗憾。”他的眼神甚为怨毒。
“王爷想怎样?”温殊眉头一皱。
“这把火既然烧起来了,不妨添些柴,让它烧得再旺些,顺便也帮门主一个忙。”司马道子以手掩口,窃笑不已。
“帮我什么忙?”温殊心感不妙,急星火撩地问道。
“有道是论才学、人品,王家二子不如谢家一女,本王得知门主的一颗佛心竟被此女所折,不禁感慨既在意料之外,却也在理情当中。”
“王爷……你什么意思?”温殊预感到了什么,心头震颤不止。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果一切顺利,用不了多久,门主便可坚定佛心、摒弃杂念了。”话音里有种与年纪不太相衬的城府。
温殊冷漠道:“那是在下命数中的心劫,不劳王爷费心。况且,心劫由心而生,借助外力有害无益。”
司马道子哈哈大笑,心中暗道:都说是顺便帮忙了,你领不领情也是要做的。
嘴上兜兜一转,他的眼光如狼似虎,狠声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成事之谋必有牺牲。到了该挡刀子的时候,我司马道子门下诸君可是绝不能缩头的哦。”
温殊默然首肯。
没甚意义的寒暄过后,司马道子好心的送了坛杜康酒给他,因为瞧他眼窝发青,明显是缺觉了。
温殊原本是沾了枕头就能睡着的主儿,现在的确一日比一日难以入睡。
虽然他是修佛之人,不便饮酒,但还是接下了,拜谢而去。
有酒能助眠,奈何不得饮。
琴劫?
抑或
情劫?
温殊不知道是哪一样,但毕竟要来了,想到这里,他感到阵阵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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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入时分,容楼被谢安叫去了书房,说是出去替他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得知画中女子姓祝名融,家里曾是杭州的旺族,后来人丁少薄,单传三代到祝融这里,便再没什么人了。
“可惜既不知道她是不是你阿娘,也不知道是否尚在人世。”谢安叹息道。
容楼勉力一笑,略显酸楚,“如果她是我阿娘,那一定不在人世了。”
其实,他早已抛弃幻想,接受了这一事实。除非老爹临终前说的,他是从死尸肚里出生的离奇身世是骗他的,否则祝融不可能还活着。
老爹真要是骗他的话,那该多好啊,之前他曾努力这么说服过自己。
“祝融离开南方时,是桓温和南康公主成婚两年以后,那时她的父母相继因病离世,她在南方已无牵挂,孑然一身,为了远离伤心地,索性去了北方。”
容楼暗想:坐胎十月,一朝分娩,果然即便祝融是阿娘,我和桓温也不可能有关系。
谢安嗟叹又道:“祝融乃赤帝名讳,五行之神。此女居然取了个火神的名字,想来要么命里严重缺火,要么是水运太旺,但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名字太大了是压不住的,她命动多舛,祝家无后,便是应验。”
容楼未置是否,心下并不为然。
“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谢安问道。
他以为容楼会问他,为何令他男扮女装在桓温面前舞剑。
容楼摇摇头,有些事心里清楚就可以了,能被利用,意味着还有用。
他向谢安告辞,即怅然若失,又安之若素地离开了。
出来时已近黄昏,经过花园去客房的路上,容楼瞧见了谢玄,不禁惊讶万分。因为,这样的谢玄,他生平还是第一次瞧见。
谢玄站在荷塘边,一袭青衫,满身肃杀。平素里那对总是满含笑意的眸子,竟似藏着利刃。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令人望而却步,不知在想些什么。
容楼知道定是有重大变故,于是走上前,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谢玄也没瞧他,只注视着远方,声音冷冽如刀,“府里刚才发现,绿环死了。”
容楼愣了愣,问道:“绿环是谁?”
“我大姐的贴身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