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谢玄一副恨不能要杀死谁的架势,容楼确信必有蹊跷,“怎么死的?”
“夜里被暗杀的。”谢玄目光凛然,怒气飙升,牙齿咬得咯咯响,“谁会特意暗杀一个小丫鬟,分明是冲着我大姐来的。”
容楼惊了惊,“你大姐没事吧?”
“没事。”谢玄轻舒了一口气,面色稍缓道:“还好她这几日不在府里,被张玄的妹子叫去一同游山玩水了。”
顾司空的外孙张玄,是和谢玄并称‘南北双玄’的吴郡张氏子弟,他的妹子张彤云同样也是和谢道韫齐名的才女名媛。
“查出是什么人做的了吗?”
谢玄冷哼一声,不答反问:“换成你,若是对某个人明知不可得,不能得,却偏要得到,终日陷于无间苦痛,要怎么做?”
容楼很难自我代入这种境况,只能大致想了想,应付道:“想办法忘掉这人?”
“若是忘不掉呢?”
容楼苦恼摇头,老实巴交道:“......那我可没法子了。”
谢玄的左眼皮跳了跳,怒极而笑:“他不一样,居然想得到这般歹毒的法子来斩断情丝。”
容楼猛地意识到了,“莫非是杀掉那人?”
“佛曰:欲得如法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谢玄探手一抓,捕获几只花草丛中飞到近前的荧火虫,“不错,对温殊而言,修佛之路上的所有障碍必须清除干净,人的性命同这些小虫子没甚区别。”
一番话下来,容楼已明白了个大概,但觉谢玄还是过于草率了,“能确定是温殊吗?你有证据?”
“证据?有证据早报到御史台,直接抓了受审。反正这笔账我已经算在温殊头上了。趁夜行凶的即便不是他,也是他的爪牙。”谢玄摊开手掌,任荧火虫仓皇飞走,“他送给我大姐的那把‘如切’早有预兆,只是我当时虽有直觉,却没能参透。”
“可万一不是他,而是你错了呢?”容楼思前想后,总觉得哪里不妥。
谢玄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斩钉截铁道:“我不在乎。或者说哪怕有一丝怀疑,我也不能放过此人!”
谢道韫此番逃过一劫,但若杀手旨在取她性命,谁知道会不会卷土重来。如果来的杀手真是温殊,除了谢玄,谢府中很难有人再与之匹敌。
“我必须保证大姐百分百安全,所以定要在离京前铲除后患,诛杀此人。”说到这里,谢玄开始微笑,态度变柔和了,眼光更坚定了。
容楼嗫嚅道:“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提着剑、带上兵,闯进司马道子的府邸去杀他吧?”
谢玄挺起胸,笑容立刻消失了,“我已令人在京里散播消息,说三日后要与温殊决战,明日便正式去司马道子府上,下战书。”
接着,他凝望向那群在夜色里跃动不止的荧火虫,“我知道你本来是要告辞离开的,但能不能等这一战结束再走?因为我要你替我压阵。”
他认为容楼不会拒绝,但忍不住担心容楼会拒绝,只能将这种局促不安掩藏在凝重的神情后。
容楼抬起眼,于朦胧的夜色中注视着他:“替你压阵不打紧,我担心他们不肯接下你的战书。”
谢玄暗里松了一口气,眼睛亮了,笑声响了,“哈哈,他们一定会接下的,我有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
容楼疑道:“怎讲?”
谢玄的脸上带着自我满足的光辉,“我已经拟好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容楼点点头。
“即使温殊不愿意,琅琊王也会强人所难,逼他接下。”他从怀中取出战书交给容楼,轻蔑一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司马道子忌惮我手里的兵权,这一次我自投罗网,让他有了光明正大除掉我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绝不会放过的。”
容楼接过战书,借着月光,低头凑近了仔细瞧看。
高墙内的槐树上,猝然响起几声粗犷、悠长的鸦鸣,吓得快要到生命终点的知了们都噤了声。
“你不能去!”容楼猛然抬起头来,不由自主的替谢玄捏了把汗。
“我决定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谢玄的反应很平淡。
“你糊涂啊!”容楼“嘿”了声,道:“战书上写得明白,你与温殊决斗,若是十招之内杀不了他,不但要把“失魂琴’输给他,还要当场自裁。你这么写,是疯了吗?!”
他以为谢玄是太在意谢道韫的安危,失去了理智。
当胸擂了谢玄一下以示警告,容楼继续苦口婆心道:“我见过你同温殊比斗,你二人可以说不相上下,若想分出胜负,必在千招之外。你写十招?十个十招也不够!下这样的战书,你根本是在找死!”
见他关心自己的安危,谢玄心中一阵微甜,旋即摇摇头,道:“我没糊涂。温殊想要‘失魂琴’;司马道子希望削弱谢家,自然巴不得我自寻死路。你所担心的正是他们认定的,既然胜券在握,温殊必定欣然前往。”
见谢玄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容楼更加迷惑,“十招之内诛杀温殊?除非你不是谢玄,是神仙!”
他见识过的武功最厉害的就是鸠莫罗了,但料其出手,也决计不可能在十招之内战胜温殊这样的高手。
谢玄讳莫如深的一笑:“胸有成竹不敢说,但无准备的仗,我从来不打。”
莫非这段时间他的武功有了异乎寻常的突飞猛进?
但是,武功到了一定的境界,再想精进,则如百尺杆头,绝非一朝一夕的事。
不过劝之无用,便不必再劝,也许对方真有尚不曾显山露水的必胜绝招呢?
容楼叹了一口气,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件事,谢尚书知道吗?”
谢玄淡淡道:“安叔知不知道都于事无补了。消息散播出去,满城皆知,若我不出战,就是临阵退缩,丢谢家的脸不说,也没资格统领北府军了。”
“老实说,你有几成把握?”容楼皱眉。
“三成。”谢玄蹲下身,探手入池,轻轻地拨弄起池水,“要你去压阵,是想万一死的是我,也有人替我收尸。”
那么重要的生死时刻,他想容楼能在身边。
容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道:“不是我给你泼冷水,我觉得你连一成把握都没有。”
“不是把握的问题。”谢玄复站起,抖落手上的水珠,摇头道:“那日听了帛大师的一席话,对剑道的巅峰,我总觉得已经有所感触,但实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似乎到了某个瓶颈,能否有所突破只差面前的一层薄纸了。”
“小楼,我想要突破,非常想,你明白吗?”
同是武人,同样追求剑道的容楼当然明白。
到了他们这样的境界,若是遇上瓶颈,则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突破。想要突破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自己逼上死路,逼到绝境,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样风险太大了,你根本是在赌命。”容楼无奈叹道。
提起赌,他不由想起另外一个赌徒,就是初到扬州时机缘巧合遇到的刘裕。他觉得此刻的谢玄,莫名和他的那位‘北府军’的下属十分相像。
谢玄的面色如冬日夏云,平易随和,“只要谢家的运道还在,气数未尽,我就不会输。”
“你相信运道和气数?”
“你别忘了,我是个将军,战场上没有不敢赌的。”说完,他按剑而立,意气激荡,别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度。
容楼看着他离去,摇了摇头,也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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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府军的建武大将军谢玄,和真言门的门主温殊将要决战的消息如插上翅膀般飞遍了整个京城,上至高门士族,下到贩夫走卒全炸开了锅。而谢玄,自投出战书后,反倒像没事人一样,径直回了谢府。
回去后他闭门不出,整日里剑不离手。虽然剑不离手,却不见他花费片刻时间来练剑,只是抱着。白天抱着剑坐在花园、院子里的池塘边看鱼;晚上抱着剑睡觉。
除了容楼外,他任性的谁也不见。
更有趣的是,谢安知道这件事后,竟泰然置之,没找过谢玄说什么,反而劝游玩回来的谢道韫和其他人等不要去打扰谢玄。
容楼心下很是担心,曾对谢玄半开玩笑道:“剑道的巅峰是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可你现在剑不离手,看来离巅峰差得远,难道还不勤加练习?”
谢玄心如明镜,却故意挑眉反问,逗他玩儿:“什么手中无剑,心中无剑的,一套一套的如同切口,你都是打哪儿听来的?”
容楼顿时语塞,这是不是恪师说的?
似乎是,似乎不是。
帛大师是不是也说过?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他也记不清了。
见容楼犯了窘况,谢玄忍不住笑道:“不会是听酒馆里的说书先生说的吧?说得也太玄了,谁敢说是对是错?天下大道三千,终跳不出四个字——道、法、术、器。想要赢下温殊,你觉得我应该挑哪个来练?道?法?术?还是器?”
容楼见谢玄认真起来了,仔细思考片刻,道:“你的‘器’自然就是芙蓉剑,未必独一无二,却至少出类拔萃,在‘器’这个层面上已经无可精进,不练也罢。
你的剑术怎样,我没有亲身试练过,但天下剑术不外乎三要着,速度、力量和招式变化,无论哪一项都非朝夕之功。普通人或许还要抓紧多演练几遍来提高熟悉度,你既然名列南方第一,恐怕亦无此必要了,不练也罢。
‘法’,或许是你现在要琢磨的,你需要的正是如何取胜之法。‘真言门’门主好大的名头,‘器’与‘术’想来都不会差,你们的决斗,应该就是在‘法’这个层面来分出高下了。”
谢玄面无表情,目光飘渺,口中道:“二人对决如两军对垒,‘法’为战略,‘术’为战术,‘器’为兵马将卒。我自信在‘器’和‘术’上均优于温殊,但要想十招之内赢下他却绝无可能,所以唯有战略上取得绝对压制才有机会。
昔日魏武官渡战袁绍,两万曹兵破袁绍十万大军;赤壁之战,五万吴军胜二十万曹军,无一不是先在战略上胜出,然后赢在战术,最后大获全胜。
要胜温殊,也要赢在战略上,需先寻到破敌之法。我对温殊的了解有限,所知他唯一的破绽便是……他的佛心,只是,如何借此找到击败他的法门呢?真是个难题啊……”
谢玄说着话竟陷入了沉思,容楼无意打扰,默默走开,任他一人苦思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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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光阴转瞬即止。
这日,谢玄起来得并不早,悠悠然打开门时,容楼已经在门外等待多时了。
大战之日,容楼本不想干扰谢玄的准备,无奈心中疑团难解,还是忍不住问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难道不想早一点儿到决战的地方去查看一下吗?”
谢玄不见悲喜,挤出来的笑容殊无快意,“此番我想要战胜对手,天时、地利已毫无帮助,所要做的只是战胜自己。只有那样,今日方能全身而退,还费精力去查看地形干什么?”
容楼不解:“战胜自己什么?”
谢玄的脸上浮现出几分苦涩,“战胜自己的恐惧。”他顿了顿,又道:“按照帛大师的理论,我要先让自己相信能在十招之内杀死温殊,然后我就能做到这一点了。”
看着容楼无奈的目光,谢玄叹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思考破温殊之法,我知道他的佛心有隙。但这次的决斗挑战,不但给了我自己绝大的压力,也给了他绝大的压力,以至于只要赢下今天的决斗,温殊的佛心就将圆满,从此再无破绽。
遗憾的是,我在心里演算过无数次,温殊唯一的破绽就是撑过十招,从而佛心圆满;而我无论怎么利用这个破绽,都只能在十招内占尽上风,甚至重伤温殊,可杀死他的机会,十成中不足一成。到目前为止,我确信他如果不犯错,我便不能在十招之内诛杀掉他。”
“那你怎么办?”
说来奇怪,本来这三天里容楼一直替谢玄担心着这场决战,寝食难安,但事到临头了,他反而觉得心中泰然,并不十分慌张了。
谢玄慨然道:“能怎么办?就按帛大师的方法来吧,先让自己相信我能行,然后等温殊犯错寻死!”
“你中了那个老和尚的魔啦?”容楼愕然道:“我觉得帛大师神神鬼鬼的,不太靠谱的样子。”
谢玄哈哈大笑,道:“神神鬼鬼就对了。道、法、术、器,既然在‘法’的层面上,我最好的结果只能拼个九死一生,那么就只有在‘道’的层面上彻底赢过他。帛大师的理论确实神神鬼鬼,但是那是因为他已经站在了‘道’的层次上,而我们最多还只在‘法’的层面,低了他一头,是以才看不明白他的呢。”
容楼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心里却愈发没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