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赭袍人左手扶住右手手腕,马步拉弓,吐气开声,食指胼指如戟,一指击出,霎时间一道指风携带着五彩氤氲的宝气,激射而出!
谢玄眼光扫过,突见那赭袍人眉间赫然显出一点朱砂印记。
原来他出生时,眉间有一块朱砂胎记,随年纪渐长逐渐变淡隐去,平时是瞧不出来的,只有在全力施展出真力时,才会显现出一点儿原貌,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一颗红色的痣。
谢玄悚然大骇,脑海中电光石火般回想起,“三清阁”里的那个‘青松’道士临死前曾说,凶手是眉间有粒朱砂痣的人,立时恍然大悟,口中暴喝出声:“原来是你?!”
从旁观战的容楼也是一声惊呼:“无量宝焰指!”
守卫燕国的最后一战中,鸠莫罗就是以此等邪功伤了他,令他内力全失,饱受痛苦,自然刻肌画骨,一眼得识!
值此危机时刻,先前一直规规矩矩的温小七瞅准机会,向前猛窜,‘赤索金铃’骤然入手,飞射而出,小金铃准确无误地击中宇文贺身上,解开了她被制住的穴道。
才一得手,温小七便腰肢摆动,向另一个方向折身逃去。
容楼虽被赭袍人的‘无量宝焰指’分散了注意力,可身手依然迅疾如电,才觉有异就不假思索,条件反射般“锵”的一声拔出长剑,挺剑刺出。
温小七实在是自作聪明,以为抓住了绝好的良机,足以一举脱身,却还是低估了对手。
眼睛还没眨一下的工夫,容楼的剑锋已逼近到她的身后。心知只要这一剑刺出,前面的那个美貌女子百分百就要香消玉殒了,容楼的心却没来由一软。
‘我好像还没杀过女人吧’,他想。
他平生见过的女子虽然也有一些,可是能留下印象的着实没有几个,吴王的段妃、慕容滢、大小宝妹等人的面孔一一闪现过他的脑海,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这一剑,竟是刺不出去了。
温小七险险从鬼门关口擦身而过,暗呼一声‘侥幸’,身法没有丝毫停顿,飞跃上墙头。
到这时,容楼就是再想出手,也伤不到她了。
宇文贺穴道被解,欲要撤离,可眼见‘失魂琴’躺在不远处的地上,未免不甘,牙关一咬,把心一横,就待抢步上前,拿了琴再走。
可是,容楼已放走了温小七,自问心中有愧,怎么可能再容她夺琴跑路?口中‘哼’了声,连人带剑,扑身而上。
温小七在墙头一览无余,知道宇文贺绝非容楼的对手,惊焦之下,厉声高呼道:“别管琴了!点子扎手,阿贺快走!”
表面上看起来,宇文贺不如温小七活泼机灵,其实内心也有玲珑、敏锐的一面,见持剑而来的容楼一副无所畏惧的豪勇气势,就知他定非凡手,不然哪来的如此自信?
她耳中又听到温小七气急败坏的呼喊,所谓听人劝吃饱饭,当机立断放弃拿琴,反手一把,洒出一片白色粉末,同时全速逃遁。
被不知何物遮了眼睛的容楼心下略惊,加上无法催动内力,也不敢造次,反正只要“失魂琴”没丢,便算是向谢玄有了交代,于是仗剑止步。
其实那把粉末不过是易容化妆用的普通脂粉而已,倒真没什么杀伤力。
谢玄那边,面对赭袍人发出的‘无量宝焰指’,登时意识到此种武功歹毒无比,中者无救,是以不愿仅以‘金针绵掌’应对,唯恐稍有疏忽,中上一指,则性命堪忧。
他虽武艺高强,但世出高门大阀,不是江湖中人,也不在乎什么江湖规矩,当下芙蓉剑出鞘,一剑刺出。“嗤”的一声,剑气激荡而起,直迎上赭袍人的‘无量宝焰指’。
赭袍人见他亮了剑,暗忖自己的指力虽然厉害,但和剑气相比尚有差距,而温小七和宇文贺已然逃出升天,他再无心恋战,口中“哈”的一笑,道:“谢将军好手段,只是今日我没带兵刃,只有等来日再行讨教了。”言罢也不转身,身形猛然拔起,倒退着飞跃出了围墙,姿势堪称优雅之极。
谢玄知道拦不住他了,撇了撇嘴,干脆原地提剑而立,并不追赶。
到这刻,他终于有空关切地望了眼西北角的方向,见火已灭,烟已消,显是没事了,于是心下大定。
容楼赶至他身边,疑问道:“那蒙面人是……?”
“徐阳映天温,清幽万象殊。”谢玄还剑入鞘,将双手揣进衣袖里,眉峰微挑,笑出几分冷意:“他就是‘真言门’门主温殊无疑了。”
其后,二人相携加入到调配人手、收拾残局的琐事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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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谢玄还赖在容楼的客房里没走,二人围着桌子,神彩飞扬、兴致勃勃地挑灯夜话,瞧不出分毫疲倦。他们正在讨论的是白日间谢玄和温殊之战。
谢玄俯身向前,心有余悸道:“若非瞧见他眉间显出朱砂印,我还会继续以‘金针绵掌’同他过招,要是被‘无量宝焰指’所伤,后果不堪设想。”他摇了摇头,有点儿后怕,“还好及时出了剑。”
容楼感同深受,“之前我也没想到,就是他杀死了‘青松’道士。”
谢玄睫毛闪烁,叹道:“当日山路偶遇,我也曾有所怀疑,可哪想得到他只有在真气积聚的时刻,才会显示出那个朱砂印记。”
二人陷入沉思,各自回想、研究起比斗的细节。
容楼思忖半晌,道:“即使不出剑,你也未必会中招。其实,‘金针绵掌’在某些方面,要比‘无量宝焰指’更有优势。”
谢玄照着温殊发射‘无量宝焰指’的样子比划了一下,道:“你说的不错,就掌力和穿透性而言,‘金针绵掌’的确更胜一筹。”
谈到武学,容楼的黑眸中一片流光溢彩,“‘金针绵掌’虽然厉害,但凭借内功修为,挨上一掌并无不可,只要不死,等着疗伤便罢。而如同帛大师所言,‘无量宝焰指’的伤势是无法恢复的,直到心脉和肺脉彻底锁死就是亡命之时,所以就武功本身而言,‘无量宝焰指’胜在更为歹毒。”
就这样,他侃侃而谈地分析了好一阵子,客观得好像置身事外,兴奋得如同打了鸡血,仿佛彻底忘记了自己曾经因“无量宝焰指”之伤而遭受到的那些痛苦一样。
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痛。
谢玄看在眼里,鼻尖偶感酸楚,打断他道,“别说了。”
容楼见他突然神色有异,不解道:“怎么了?”
“没什么,要是能早点儿和你相识就好了。”谢玄遗憾道。
“有什么好?”容楼扪心自问,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有何特别之处,值得谢玄如此刮目相看。
“好在……”谢玄没有说下去,内心幽怨的一声叹,要是能比容楼心里的那个‘呆小子’早遇见他该多好,恨不相逢少年时啊。
容楼不以为然地笑着宽慰他道:“有的人相识多年仍形同陌路,有的人初次见面就一见如故,相识早点儿晚点儿没什么关系的。”
谢玄也笑道:“那我们算是哪一种?”
“都不算吧。”容楼耿直道。
谢玄佯作生气道:“难道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没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容楼哈哈笑道:“当时你穿成那样,我只把你当成‘疯子’,唯恐避之不及。”
“那是你脑子被太多的条条框框束缚住了,不懂得欣赏我的率真和风流。”谢玄站起身,昂头挺胸摆姿态。
容楼转而正色道:“我和你虽不算一见如故,却绝对算得上二见、三见如故了。”
未等谢玄接话,容楼用力一拍大腿,呼道:“是了,是‘大日降魔印’!”他的想法已跳脱回研究武功的路数上去了。
“什么?”谢玄从没听说过,是以怔了怔。
困扰容楼快一天的疑问,终于被想通了,所以他喜滋滋道:“难怪温殊的空心拳法,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拳法其实就是‘大日降魔印’,只是将手印的掌法,变换作了‘空心拳’。”
谢玄不解道:“这‘大日降魔印’又是什么武功?”
容楼这才想起他恐怕是没听说过,忙解释道:“伤我的那个和尚是西域高僧,名叫鸠莫罗,这个你是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是,他除了‘无量宝焰指’,还有一门绝学,就是‘大日降魔印’。我觉得这两门功夫的造诣,鸠莫罗均在温殊之上。”
谢玄“嗯”了一声,道:“以我和温殊的交手情况感觉,‘大日降魔印’虽然刚猛无匹,却远不如‘无量宝焰指’厉害。”
“哼,那个温殊,绝对和贼和尚鸠莫罗脱不了干系!”容楼斩钉截铁道。
“先别管鸠莫罗了,单只一个温殊已是难缠之极。如果不是我手中有宝剑‘芙蓉’,而他早有去意,无心恋战,恐怕一场恶斗在所难免。” 谢玄说得挺严重,但面不改色:“‘无量宝焰指’这门功夫着实令人生怖,难不成竟无法破解、天下无敌了?”
容楼扬了扬眉毛,“这天下间,也许有无敌的人,却不可能有无敌的功夫。”
谢玄道了声“好见识!”
容楼的话听起来没头没脑,但谢玄一听即知其中妙处。
一个绝世高手的出现,必然有一个反复提高的过程。比如一个人苦练拳脚,拳重脚快,步法灵活,可算得高手。某日,他突然撞见一个擅长摔跤之人,每当与之对战,被摔倒后在地面缠斗,就会失去步法的进退,处处受制,屡战屡败。这显然不能说明摔跤才是无敌的功法,只是那个高手被突然间拖入到了自己不曾修炼,并不擅长的领域中去了。如果那个高手自身能力够强,等弥补了对阵摔法的攻防漏洞,再发挥出自身的攻击长处,自然能够反败为胜。
所以,不是简单的哪个人的打法更强,而是哪个人的能力更强,其攻防之间更为有效。这个能力包括了力量、速度等等,更包括了对武学的见识和理解。是人让功法变得无敌,而不是功法让人无敌。
再如,内家真气可以离体伤人,能攻善守,追求的不外乎是更高的攻击能力和更强的防御手段。但是‘无量宝焰指’另辟蹊径,拥有锁住两种互相遏制的真气,伤人性命,无药可救的歹毒能力。这就等于一个拳脚了得之人,突然遇上了一个摔跤手,被拖到了摔跤场这个完全不熟悉的决斗场上拼生死,有心算无心,落败也是正常的。只有等到互相了解过对方打法的优缺点,并完善自身之后,才能真正分出孰强孰弱来。
容楼边琢磨边道:“我总觉得似乎找到了破解‘无量宝焰指’的关键所在,但还有些拿捏不准,只能算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揣度罢了。”
谢玄听得如风拂面,兴致大增,“不妨说来听听。”
“我觉得将‘金针绵掌’的掌力和穿透性的优势,同‘太乙神雷’的爆炸力适当糅合起来,就是破‘无量宝焰指’的关键。
‘金针绵掌’擅长绵里藏针的力道,若能将‘太乙神雷’化作那根藏着的针,那么力道便不再是只能收缩却不能发散的了,而是变成既能聚藏于掌中,又可以发散爆裂出来的掌法。
改进后的‘金针绵掌’必能一击致命。‘无量宝焰指’的指力是一条直线,而‘金针绵掌’若能与‘太乙神雷’结合,掌力发散爆裂开来的范围,势必大大超过一条直线。
由于‘金针绵掌’的掌力和穿透性都胜过‘无量宝焰指’不少,所以当它以发散爆裂的形式出现时,不但应该可以抵消‘无量宝焰指’的指力,还能以‘金针绵掌’将‘太乙神雷’的真力直接打入对方体内,立毙于当场。”
谢玄若有所思地听完,又问了容楼几个细节的有关想法,转眼茅塞顿开,仿若于迷雾中寻见了指引的光亮。
他不禁连声赞道:“在扬州时,与你一夜促膝,惊于你的兵法见谛;前些日子,看你宴席舞剑,喜于你的出神剑法;今日,你居然想利用仅靠见过几次的两门武功,来合二为一,破解‘无量宝焰指’,还参悟出诸多妙想,虽说能不能实现尚无定论,但这样的想法只可能是开山立派的武学宗师才会有的。”
这一顿猛夸,引得容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谢玄眼里竟似妩媚横生,惹人神思迷荡。
容楼完全没注意到,还自顾自地谦虚着:“一谈到武功,我的奇思怪想就很多,希望幼度你不要见笑。”
谢玄甩了甩脑袋,勉力镇定下神思,“你这样的人,在燕军中不可能寂寂无名,加上你的佩剑......你的身份,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藏起朦胧而晦涩的目光,整个人变得垂头丧气起来,“我想了很久,在意一个人,的确可以不介意他的过去,但肯定不会不想知道。”
容楼看他的样子,听他的言语,顿感于心不忍,长叹一声道,“如果分别时你还想知道,我便告诉你吧。”
“分别?”谢玄比他更重地叹了声,定定地看他,“若代价是分别,我情愿永远都不知道。”
他怎会不晓得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的道理,也清楚地知道他二人很快就要分别了,但这句话竟连想都没想冲口而出,想来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觉了。
容楼听得扎耳朵,感觉像欠了他很贵重的东西,没法子归还一般惶恐不安,只能侧过身,避开射过来的灼灼目光,假装什么也感觉不到。
可惜容楼的假装,在谢玄看来根本不存在。
他早把他看穿了。
谢玄知道容楼不是没有感觉,只是不能回应。
能用来回应的,是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可通向那里的大门已经被容楼自己紧紧关闭了,门内有他以往的爱人,更有他们的种种过去。如果他想要回应谢玄的感情,就必须打开那扇门,可门一旦打开,那些思念和过往会汹涌而出将他整个淹没,直至窒息。
所以,不是容楼不想回应,而是没有了回应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