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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
秋风徐徐,像个小型龙卷风一样,卷起飘落在柏油路上的树叶,黄灿灿的鹅掌楸在小径四散开来,凉风吹动波面,震起一片涟漪。
北国的清晨是塔桥背后的日出,是橙黄的斑点打落在尖房顶上,是白鸽成群掠过。
傅瑜揉着发酸的脖子,起身站在落地窗前,她眸色淡如水,眼睫下方因为多日的劳累异显疲惫,出国这么久,她一次都没有去玩过,甚至不知道著名的景点就在她念过的学校附近。
昨夜,傅瑜刚做完手术从手术室出来,发红的双眼还没来得及合上,搁在案板上的手机响了几声,然后挂断,她坐直身子,呼了口气,探头望去时,暗下去的屏幕因为短信通知震了两下,亮起来。
三点零五分。
月光从黝黑的夜幕钻了出来,透过格子窗帘,打在她浓密细长的眼睫上,傅瑜闭了闭眼,目光垂下,落在屏幕上。
锁屏是少年的上半身,斑驳的墙面,少年眉眼坚毅,眼皮上掀,下颚紧绷,黑色衣袖拢着,包裹紧实精细的小臂,配合着醉酒的她拍下这张照片,漆黑深邃的双眸藏不住笑意,正争先恐后的告诉她,这朵高岭之花为她折腰。
她看了很久很久,终于控制不住的拿起手机。
点开通讯录,拨通,冰冷的提示音响了两声,然后单方面挂断,墙上的时钟一哒一哒的走动,半小时后,消息提示音响起,信息静静的躺在未读栏,上面的数字提示鲜红刺眼。
“你不睡觉,我们还要睡。”
她愣了一下,倒是忘记现在的时间。
“我们回国了。”
这个消息来得迅猛,像流水线上的螺丝,不给她屏息的机会。
也许是打击来得不够,她缓过来后,点开那则信息,上面还有一句。
“你弟弟走了,车祸。”
没记错的话,国内这个时间是上午十点,他们让她考虑时差,却没人考虑打来电话的时候,这边是半夜。
她笔直的背脊松了力,下一秒,人直接从椅子上滑落,科室的地板是实木的,虽有大开的暖气,她落下的时候还是不住的抖了一下。
傅瑜的眼眶像被塞满砂子,发涩和肿胀一同袭来,她匍在地上,任由眼泪砸落。
角落的封闭空间没能给她安全感,反而将情绪上升极致,指尖陷入掌心里,痛感却不明显。
所以,她的十年只是微末浮尘,连桌板都上不去。
在异国他乡的十年,傅瑜不止一次想起他,想起穿黑色短袖的少年,他眉眼带笑,在夕阳下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
傅瑜不由自主的开始恐慌,放肆的呜咽没能穿过木门飘到他的身边,正如她当时决绝的离开,放弃一切,也放弃他。
发凉的手指在地板上弯曲握紧,傅瑜的耳边响起三年前导师和师兄挽留她留在学院的研究所,那时候,年过半百的教授走到她的面前,用蹩脚的中文极力劝阻,“瑜,留在这里。”
同为国人的师兄亦是劝慰,想她放弃几年后回国,放弃实习医所,留下一起分析淋巴瘤的分子病理学和癌病变相关的研究。
她攥着手心,执着摇头,对教授鞠躬,“I'm sorry,professor。”
我很抱歉,教授。
当时师兄看她的眼神带着难以置信,可还是想留她。
“本国GP制你不喜欢,参加培训成为专科医师也不是你想要的。”
“所以,留在研究所对你只有益处...”
他知道,傅瑜走到这一步有多难,现在,回国重新开始意味着什么。
她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香泽的医院对恋家的医学生来说是不可厚非,可傅瑜不一样,研究所的前程,和香泽比起来简直是以卵击石。
傅瑜对上师兄期盼的目光,轻声唤道:“师兄。”
见师兄还一副欲言未止的模样,傅瑜的声音带着果决,“我的爱人远在千里,我得回去,告诉他,我想他了。”
“师兄,其实是我还停留在过去,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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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飘浮,一道声音在这时响起。
“小瑜。”
从电梯里出来的女人一眼就看到站在窗边的人,傅瑜应声转头,暗淡无光的眼眸在看到来人后,露了笑意。
“学姐。”傅瑜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案例本和交接本递给学姐。
“什么时候的航班?”江许月把蓝夹本接过,惋惜的神色在知道傅瑜要离开的那刻,一直没收起过,“一定要走吗?”
“周一。”
傅瑜回答完前面的问题,对于后面的只是微微点头。
见着她从始至终都带着温和的笑,没有半分勉强,江许月也不再多说,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利落转身,“查房去了。”
早晨的廊间是清净的,病诊台的其他人也没顾得上这边,两根圆柱从大厅直穿而上,清晨的阳光从椭圆的透天窗洒下。
江许月走了几步,看了眼墙壁上的时钟,又回头道:“那还有两天时间,小瑜,看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你选,学姐请你。”
傅瑜站在原地,微微愣住,显然是还没缓过神,“学姐...”
江许月怕她多想,对她笑了笑,“怎么啦?咱们前途无量的小朋友要走了,还不许我请个饭。”
她挥了挥手,显然是受不了这种哭哭啼啼的戏码。
“行了,快点回去,你这几天都没怎么休息。”
“好,”傅瑜唇角上扬,“还是我来请吧,加上科室的其他人。”
江许月点了点头,没有强迫,“听你的。”
等人走远,傅瑜从白大褂的外包拿出震动的手机。
“瑜瑜,你还好吗?”
傅瑜应了一声,听到电话那头继续说:“那两个人好像回来很久了。”说完,那边短暂停歇下来,似乎在给她消化的时间。
傅元和王芳从来到国外就开始闹,闹到中途,王芳直接带着人把傅元藏的小情人揪出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生生把她爸的婚外情闹散了,最后傅元妥协了。
傅瑜站的位置很显眼,也就几分钟,已经有很多家属和同期医师过来询问她回国的真假性。
见她打着电话,也都简单问询。
她在这所医院很受大家喜欢,不管是住院部的病患、还是高龄的教授和专科医生,都毫不吝啬对她的评价,主要是傅瑜的模样乖巧,性子又软绵绵的,轮转回医学院完成的课题也几乎挑不出毛病,对病理的研究和实践性的项目都异显天赋,他们都以为她会留在医学院的。
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从来没想过留下。
傅瑜回完招呼后,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出声,语速被刻意放缓。
“瑜瑜...”
“他要结婚了。”
傅瑜顺着墙壁蹲下,她想哭却没有眼泪,眼眶涩酸,大脑一片空白,那时候至今已经十年了。
他要结婚了,而她,什么都没有了。
明明是自己放弃了他,应该释然才是。
一定是北国的秋风太干燥,才会让人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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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傅瑜约了个车,在门口的距离直线到公寓也才半小时,要是放在往常,她得步行先去店里兼职,到家也是中午。
公寓是紧挨镇中心,不同的是房间的隔音好,关上窗子就听不见任何声音,傅瑜三年前来到这座小镇,这边的住所是傅瑜根据主职找的。
房东是个金发阿姨,极其热爱东国文化,听到她要找兼职,很热心的帮忙,综合考虑到医院要求24小时on call的缘故,兼职的时间很自由。
所以在她提出离职的时候,并不难。
傅瑜的房间在二楼的转角处,比其他房间多了个阳台,房间不大,和学校的单间公寓差不多,窗帘外黄内白,尾部拖到地板上,进门就是张木桌,往里走是单人木架床,床边是个小吧桌。
回国的念头起了十年,真正实施是在半年前,早在那时候她就已经收拾好,所以屋子几乎没有留下居住的痕迹。
事实上,念大学期间她回去过,外婆肠胃弱化,急性十二指肠穿孔,没几天就过世了。
她走到阳台,享受这难得温和的天气,太阳高高挂在天空,日光平等的洒落在所有地界。
傅瑜手里的伞也随之放到一旁,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哪哪都带把伞,学校的位置在城市的北部,天气变化无常,常常是艳阳高照,没过多久就下起雨来,就连平常钻研研究的教授也啧啧称奇。
自此傅瑜也就养成了出门带伞,但有时候伞也没什么用,狂风似的。
站了一会儿,兜里的手机接连响起提示音,傅瑜垂眸滑开屏幕。
玉不碎也是圆的:瑜瑜!!
玉不碎也是圆的:到国内了给我打个电话哦。
玉不碎也是圆的:我就在旁边的度假村,恭迎你的大驾。
Y:好,但是我要先转机到香泽,办一下交接手续。
那边没有过多犹豫,很快回了个好。
傅瑜没有看手机的习惯,也没有想过一下子不做兼职,空闲下来的时间用来做什么。
一分钟不到,明艳的高空突然变了节奏,黑压压的叫人不自在,阳台的玻璃门映照出天空电闪雷鸣的景象,傅瑜回头看了眼黑尽的屋子,走到吧桌旁,打开台灯,光线猛的飞窜给角落增添点明亮,雨被隔绝在玻璃门外。
近段时间突发的变故让她无力承受,身体疲倦不堪,傅瑜蹲下,身子顺势靠在闭合的玻璃门上,她视线上移,一瞬不落的看着挂钟一点一点的走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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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