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内司独自一人留在风歌儿房中,就连宝笙都被请了出去。李内司是宫中的女官之首,气度自然也与寻常女子不同。内司一职在朝中官比尚书令,在这金陵城二品以下的官员见到李内司都得行礼。
李内司行事素来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此番来司马府也是,与风歌儿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一番便开始了例行公事。
秀女无论位份高低,进宫之前都需由内官检视。一查容貌姿态,二问病史,大道肩膀宽厚、腰围、手臂长短粗细,细到手掌十指、脚板平凹、脚趾颜色,甚至头发浓密及颜色、耳朵、齿、鼻梁、眼、眉,都要细细查看一番。
按照风歌儿的理解,这和她在边境挑战马的过程差不多。
李内司站在离风歌儿十步之遥的位置说道:“请玧歌姑娘为臣端一盏茶来。”
风歌儿双手端着茶盏放慢了脚步走到李内司面前。李内司微微俯身鞠躬双手接过风歌儿递来的茶:“臣谢过玧歌姑娘。”李内司端着茶饮了一口不咸不淡地说道:“玧歌姑娘步履稳,气息稳,却少了些柔美。能算得上端庄,却称不上仪态万千。玧歌姑娘还需再多练练。”
风歌儿淡道:“多谢李内司指教。”
李内司点点头,随手拿起桌旁的一叠瓜子花生泼道地上。一盘子瓜子花生如同棋子落地一般,散落在地上发出骤雨般的响声。
李内司又道:“还请玧歌姑娘替臣将对面的尺子取来。”
风歌儿看着那一地的瓜子花生。这些小零小碎怎会难住她?就算是密密麻麻地铺满这屋子,她也能如履平地地走过。但若真的这样走了过去,只怕被李内司看出端倪来。风歌儿回头看着李内司淡淡一笑:“那请李内司等一等。”
说罢,风歌儿从一旁拿过花瓶来。春日里桃花正好,风玧墨自青弋河旁摘了来让宝笙用水养着。风歌儿将那桃花拿出来,拿着花瓶向地上一泼,花瓶中的水顿时将地上的瓜子花生都冲了开去。风歌儿不紧不慢地踩着湿濡的地毯走了过去又拿了尺子回来给李内司。
李内司接过尺子轻轻一笑:“原来玧歌姑娘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宫里的路没有这屋子里好走,玧歌姑娘可要时时注意脚下。”
风歌儿不卑不亢地回道:“多谢李内司指点。”
李内司拿着尺子,脸上仍旧是淡漠疏离的笑:“接下来,臣要得罪玧歌姑娘了。”说罢李内司牵起风歌儿的手,量过她的手掌,再细细量过她的五指。
李内司抚摸到风歌儿的五指,和虎口处的茧蓦地顿了一顿。李内司蹙眉说道:“玧歌姑娘,这几日可多用些珍珠粉掺上杏仁粉一并敷在手上。”
一双手细细看完,李内司才放下尺子说道:“还请玧歌姑娘褪尽衣衫。”
“什么?”风歌儿蓦地回头看着李内司。虽然礼法上说,秀女入宫前虚得褪尽衣衫受女官检视,但其实并不会这么严格。官宦人家的子女入宫前,也不过会让女官隔着屏风看一眼。而如被册封皇后和贵妃的身份更加尊贵,只会褪去鞋袜卷起衣袖以供检视。现在李内司竟然要求她褪尽衣衫?!
李内司重复道:“还请玧歌姑娘褪尽衣衫。”
李内司的神色不卑不亢,竟是看不出一丝情绪。仿佛这就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风歌儿抓紧自己的衣领,语气已然有些不悦:“李内司此举是为何?”
李内司平静地看着风歌儿:“玧歌姑娘,臣只是尽职而已。臣所做皆有礼法可循,无半分逾矩。”
风歌儿直视着李内司,既未否认也不肯就范。李内司神色依旧平静:“玧歌姑娘,臣是奉圣命行事。若今日不能完成,便明日再来。若明日也不能,那便后日再来。”
李内司言语平淡,没有半分威胁的意思,却也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风歌儿直视着李内司,李内司也看着风歌儿,二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说话。终于风歌儿败下阵来。她看着李内司冷冷一笑,松开手背过身去,褪去深衣,褪下襦裙,最后将中衣一揭,所有的衣衫便沿着风歌儿的脊背滑下。
风歌儿是容貌清丽的,边境风沙没有摧残她的姿容。她的肤色也是白皙的,并不是虞琰钏说的那般粗陋。风沙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印迹,但刀斧却有!
她背上不仅有数条刀伤,还有箭伤。刀伤从她的左肩斜着延伸到了腰际,箭伤在背上留下一个凹陷的坑,坑周围的皮肉皱起,像是一朵花蕊凸出的梅花。
“哐当”一声,瓷器碰撞的声音在李内司手边响起。李内司这才回过神来接住险些被自己碰倒的茶杯。李内司从风歌儿的背上移开目光。她的一双手却还在止不住地发抖。
李内司十六岁入宫,如今官至女官之首。但她终其一声也未见过如此可怕的伤口。即便是那些获刑的宫人身上也从未有过这么难看,这么可怕的伤。
那刀伤凹凸不平,在风歌儿的背上就好似一条蛇一般。
李内司压抑着内心的震撼,从地上捡起衣衫来为风歌儿穿上,仔仔细细地为她系好衣带。李内司到底是女官之首,虽然心中震撼但声线依旧平稳:“这大婚的凤袍上是要系九十九颗南珠的。玧歌姑娘腰太细了,这几日可得好好养养。否则那南珠便挂不上了。另外大婚的凤袍臣会命人将衣领做得稍稍高一些。”
李内司为风歌儿穿戴好,这才退了三步对风歌儿又行了一礼:“今日臣的任务完成了,这就要回宫复命。请玧歌姑娘留步。”说罢李内司离开了涎玉院。一直候在院外的虞琰钏留李内司用饭,也被李内司婉拒了。
宝笙赶紧跑进屋里来,见风歌儿压着自己的衣领面色沉沉的,再一看地上一片狼藉心中不由慌张起来:“姑娘,这是怎么了?”
风歌儿皱眉摇了摇头。
听李内司的意思,自己这一背刀伤那便算过了?
风歌儿原本盘算着皇上立她为后不过是想让司马府为他所用。自己是美是丑他都不在意,也当然不可能喜欢她。她原本就无意争宠,这背上的刀伤也算不得什么事。但内官检视却是不一样的。检视要呈报皇上、太后,李内司难道敢将这件事压下?
宝笙见风歌儿抚着左肩的刀伤处,心中“咯噔”一跳:“姑娘,难道李内司……”
风歌儿皱眉点了点头。
宝笙惊道:“那可如何是好?”
风歌儿轻声道:“不要声张,还是不要让爹爹知道的好。爹爹若是知道了免不了又要念叨一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宝笙小声道:“姑娘,您受了伤总是不肯让家里人知道。您手臂上那些细碎的伤,平日都用墨哥儿送来的珍珠粉涂着,倒是看不出来什么了。可背上那几道……”
风歌儿背上的伤正是十三岁的时候留下的。那次出战江陵,主将失策让大楚军营被北赵夜袭。风歌儿虽然力退敌军,但却受了重伤。
风歌儿受伤后不敢让随军的郎中诊治。宝笙只能背着风歌儿躲去边陲小镇,在小镇上找了一个郎中看诊。那时宝笙守在风歌儿身旁三天三夜没合过眼,差点就要以为风歌儿回不来了。
那次的伤让风歌儿歇息了半个月。但这伤之后,风歌儿却似一瞬间成长了。她战场杀伐,在乱军之中取下对方敌军首级再不会有半分犹豫。毕方湛金枪一出必然会让对方血溅三尺!
因为风歌儿明白了,在战场上,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也正因为那战场之上的杀戮戾气太重,她回到金陵取下面具之后才会愈加的温婉柔和。她可以像那些大家闺秀一样与琴棋书画为伴,也能在这司马府里一忍再忍。
宝笙知道,并不是因为风歌儿胆小怕事,逆来顺受。实在是那战场上论的是生死,比起这些来,宅子里的事再大也无所谓了。风歌儿只是不想再面对纷争而已。
风歌儿见宝笙盯着她不由地好笑道:“怎么了?”
宝笙红着眼眶道:“姑娘,那伤总得想想办法吧?”
风歌儿好笑道:“怎么这要入宫了你还多愁善感起来了?这伤难道还能磨平了不成?”
宝笙疑道:“姑娘,您怎么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
风歌儿浅浅一笑:“已经担心过了,可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的法子,就不必再想了,且走着看吧。”
另一边,李内司回到宫中后径直走到了未央宫。未央宫中,桓兆敲着编钟,一边敲一边唱和道:“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曲毕,桓兆才抬了抬手示意李内司回话。
李内司道:“风玧歌样貌端庄,丽质天成,只是不像是寻常闺阁女子。”
桓兆挑眉道:“为何?”
李内司低声道:“风玧歌后背有刀伤数道,箭伤一处。有一处刀伤极重,臣从未见过这种伤。”
桓兆眉头扬了扬轻轻笑了起来:“果然如此。”
李内司见桓兆不再追问,心中虽有疑但也知不能追究。她低声问道:“皇上,太后那里臣该如何回话,还请皇上明示。”
桓兆心情似是极好,玩起挂在身上的玉佩来:“这上好的玉啊,若是有一丝瑕疵那都不能用了。”
李内司心思玲珑剔透立刻便领会了桓兆的意思:“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回禀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