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孽海 第18章 血瞳之域（三）

血瞳之域原本不是这个模样，尽管天界给这个地方命了这样充满血腥气的名字。但大多数时候，除了外来的游魂误打误撞进入这里被吞噬以外，这里都是安静又祥和的。这里更像是林野，漫野轰轰烈烈开着蔷薇花，蒸腾着红色的白色的色彩，里面还点缀着绿色，越往里那绿意便越高，往远处望，整个血瞳之域亦真亦幻。

但如今这份宁静已经不复存在，整个血瞳之域如同被打碎的镜面，黑色的云朵压在血瞳之域的上方，雷声隆隆，暴雨侵袭着这里。成群的魔族军队在暴雨之中无休止地往前，他们仿佛失去了痛觉，只有最基本的嗜血与杀戮的**。他们手中的兵器不断地挥动着，刀光剑影中，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天界的守关将士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手段，他们被包围在这血瞳之域的中部，魔族的军队还在向他们靠拢，他们不知道下一刻被杀死的是谁，染指整个血瞳之域的鲜血就如同人界沾了水的胭脂一般缓缓地流动，把他们最后的斗志也一同流了干净。

无数张魔族的面孔在他们的眼前狰狞着，雨声、风声与雷声好似都消失了一般，周围只剩下他们粗重的呼吸声，过分的寂静里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他们在这里驻守了整整三日，却迟迟等不来天界拨下来的援兵，也许注定要丧命于此。

迹鸦不想就这样死去，她不是怕死，只是觉得这样死的不值当。她是整个四界一点也不起眼的小仙，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半分的牵挂。今日她便是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当年天界初立之时，由于血瞳之域过于苦寒，没有多少仙君愿意驻守在此，天帝镜启承诺凡是自愿前往者，都能获得一套特殊的快速提高灵力的修炼术法。迹鸦只是为了这套术法才来到这里。她没有像其他仙君那样发誓要誓死守卫这里。如果做逃兵可以苟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

她没有要守护的地方，天界丢了几座城池也与她无关，那些令其余仙君牵肠挂肚的大事，在她眼里也不过只是无聊时听一耳朵的背景噪音。只要她还活着，身处哪里都不打紧。

她手上攥着厌胜刀，遇上了魔族就用它无影无声地割断他们的喉咙，这刀是她自己在血瞳之域里随便捡来的废铁，她随意地在磨刀石上磨了几下就充作自己的兵器，却没曾想就这么一把刀，竟然也能削铁如泥。

迹鸦开始盘算着如何一个人握着这把刀，从这个局中走出去。

她故意与同伴们走散了，在血瞳之域她每日都没有松懈地提高自己的灵力，提升自己的修为。按照她内心的考量，自己只要不遇到魔君与那位领兵的魔族公主，就还能有一日的时间让自己离开这个战场，去往能够活下去的地方。迹鸦听见远处同伴的惨叫，那是死亡的呼告，她没有回头。

活下去，活下去！

但她实在是太理想了，整个血瞳之域都已经被魔族用鲜血清洗了一遍，想要寻到漏网之鱼何其简单，当魔君与她相隔不过十几里时，迹鸦觉得她也许真的要命绝于此。

迹鸦死死地握着她的厌胜刀，她合上眼睛，居然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努力地活着，竟然也没有什么好回忆的，又不禁嘲讽地笑了出来。

“我，迹鸦，死于共存纪年第一百七十万年血瞳之域战场之上，时年二百二十万岁。”迹鸦轻声地喃喃，给自己这一生下了最后的定义。

她缓缓地用右手将厌胜刀横在腰前，将所有的灵力全部倾注于刀尖之上。魔君的脚步声已经盖住了她的心跳声，迹鸦躲在一颗并不算高的树后，她还有最后一句话，最后一式。

迹鸦动了。她这一生从来没有使出如此坚定又心无旁骛的一刀，她的刀术与仙术都是无师自通的，没有老师教导她。

从她记事起神界就散了，她与其余神界的仙君全部被拘在了刻雾殿里，留下一缕当年四神陨落的余晖。她在刻雾殿中的藏书阁里翻找着过去水神的一招一式，然后照本宣科地学习。

她没有高贵的出身，不是什么神明的后裔，所有人都说她是低贱的，所以神明的后裔想欺负她她就得受着。她接受了，她跪在地上像狗一样被他们抽打，受了欺负就一声不吭。第二天整个刻雾殿都被惊动了，因为火神的小儿子被人废了一身的功夫。迹鸦那时候靠着仙柱站着，发丝落在她的眼前，把她的金色瞳孔也遮盖住。

事情其实不算败露，没有人能够找到证据证明是她做的这件事。但她还是遭到了排挤，虽然这跟以前也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迹鸦，所有人都绕着她走，仿佛与她有了接触就会染上什么不幸一般。

但她不在乎，她自顾自地擦着自己从不同的地方捡来的刀，自顾自地修炼着那些也许连神明的后人都已经忘却的那些神明的招数，自顾自地从自己的生命中走过。

迹鸦一直认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就能更有尊严地活下去，她的手上起了很厚很厚的茧，那是岁月与刀留在她身上的证明。但是日复一日，她望着那些茧，却开始茫然，自己如此努力地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这时候血瞳之域需要很多的仙君，她就这么为了那套术法来到这里了。

她那时还有一丝的期待，想的其实是，万一能够在这里找到活着的意义呢？

但是没有，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即便那么宁静祥和，好似是一个很温暖的地方。这里的仙君不会像刻雾殿的那群仙君一般欺负她，偶尔会与她开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她还是不喜欢。她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什么。

可她不想这辈子就这样了，不想在长达几百万年的孤寂之中，费力地、却又不知为何地活下去。她原本早就想好，等这场战争结束，她就离开血瞳之域，去往其余的、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继续去找寻那些意义。

总会找到的吧？

“死前有遗憾......”

迹鸦现在就想把这份意义潦草地安在自己的身上。此时此刻她手里攥着这把厌胜刀，她的意义便是斩杀敌人，哪怕对方的修为比她高上了不知道多少。她那么努力地让自己修炼了，却还是没有办法在危险到来时满足活下去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

她忽然释然了，为什么非要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意义呢？她自己便是那个意义不是么。如果这一刀能够斩杀附近所有的敌人，如果自己今日能够从这里逃离出去，她想继续行走，去一些自己没有去过的地方，做一些自己没有做过的、有些大胆的事情。

她一辈子追寻着活着，却在快要死掉的时候终于与它握手言和。

“但愿无来生。”

那没有任何杂念的一刀推了出去，她毕生的灵力也一同推了出去。魔君接住了那一刀，整个人被震得吐出了鲜血。

但迹鸦没有气力了，她脱力地单膝跪在了地上，厌胜刀刀尖朝下，撑住她最后的骄傲。

迹鸦没有闭上眼睛，她就是这样一个倔强的女孩，哪怕是死亡，也要睁着眼睛面对。

她挑衅似地盯着眼前的魔君，冲他轻蔑地笑。对方早就已经被她的那一刀给激怒，从来没有谁能够伤害他如此之深。如今这个模样，更是恨不得她被自己折磨致死。

他掐住迹鸦的脖颈，欣赏着她窒息的模样。

“笑？我看你这样还能笑么？”魔君恶狠狠地“呸”了迹鸦一口，道，“老子掐死你！”

迹鸦的手攥着魔君的手，她已经没有办法呼吸了，窒息感不依不饶地缠上了她，她感到自己的胸口如同被一块厚重的大石压住，让她整个人疯狂地咳嗽起来。心跳声如同耳边的雷鸣声，震得她耳朵也要聋掉。可她还是在笑，她金色的瞳孔里泛出一些水光，晕晕的，一闪而过。

她抬起头望着压在血瞳之域上的黑云，心想死前是见不到蓝色的天空了。那黑色的景逐渐在她眼前变得模糊错落起来，她的思绪也逐渐变得迟钝，晕眩的感觉把她整个人笼罩住，连眼泪都没有办法再挤出。

她告诉自己不要睡，不要闭上眼......不要。

周遭的景倏地吼叫起来，带着死灵的怒火，一把比厌胜刀还要长的剑割开了风的咽喉，连带着魔君的手也一同被割下。迹鸦被猛然间松开，她生理性地干呕起来，想要咳嗽都咳不出来。她整个人跪在地上，鲜血已经染湿了她的衣摆，她知道援兵终于到来了，她想要转过头去看向那个救了她一命的仙君，但她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雨还在下，她又听见了不绝于耳的惨叫声，夹杂在阵阵的雷声之中，这一次却不是她同伴的声音。

接着，她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灵力在往自己身体里输送，那灵力充满着阴森的寒气，也充满着叫人再战一次的力量。

她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仙君。雨水全部绕开了她的身体，她穿着鲜艳的红色长裙，就与血瞳之域的海棠花一般，不顾昏暗与死亡，耀眼地绽放着。

“站起来。”她的声音是那么冷静，让迹鸦生平第一次，真正地感到身上的血液在沸腾，“你知道是谁把你逼至绝境。把刀拔出来！”

“杀了他们。这是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