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孽海 第17章 血瞳之域（二）

江漆凝一直等到花相期离开，才垂首望向江庭芜，对她抬了抬下巴，说：“坐吧。”

江庭芜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依照祂的话坐下。

但江漆凝似乎并不着急说话，祂只是注视着江庭芜，注视着她并不自在的姿势，注视着她并不自在的动作。一直等到江庭芜开口，“母亲留下我，有什么事情么？”

“是你有事情要找我吧？”江漆凝一针见血地说，“你最好今日说明白了，过几日我也许不在殿内，你再要问，便晚了。”

江庭芜的心事就这么被拆穿了，她觉得她就应该如同方才在脑海里演练的千万遍对话场景一般说出口，可不知为什么，到了真的要说出口的时日，却开始发怵起来，那些话就那么落在嘴边，怎么也吐不出口。

江漆凝十分安静地望着她，等着她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

江庭芜的手落在自己的腿上，两根食指不自觉地纠缠在一起，力气大的像是要把自己的手掰断，江庭芜告诫自己先定定神，说话的时候却不知为何，想说出口的话打了个转，变了个样。

“我想与欲燃一同去。”江庭芜说，“这次不同以往，血瞳之域很危险，我想陪着她。”

“只是这一件事？”江漆凝重复地说，“只是这一件事么？”

江庭芜低下头，默然半晌，她知道江漆凝总有这样的本事，扫她一眼就知道自己心里藏了别的事情，她一向都很纳闷为什么祂会有这样的本事。后来时间久了，她就也不在意这件事了，只是更多地思考如何把心中的心事更漂亮地遮掩过去。

大约是因为太多次的失望。江庭芜想。

太多次对方的反应与她所想背道而驰，太多次她得到的只有对方淡漠的回应。江庭芜破罐子破摔地承认自己矫情，可是她认为自己所求的一点也不过分。她当然恨祂，怨恨就是这样一点一点随着爱的失落积攒起来的。尽管她如今并不再去求这些，但却总归还剩余一些微弱的期望。

今日的事情她只求江漆凝不要再对她隐瞒，她在心里默念了这个条件，接着深吸了一口气，最终用理智盖过了逃避的**，抬起头望向坐在上位的江漆凝，说：“母亲。”

江漆凝没有应声，但江庭芜知道祂在听。

“我是想知道，当年......”江庭芜有些艰难地将她从镜舟那里得来的过去的真相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她觉得自己大逆不道，于是速度很慢，“当年真的是祖母私自打破了四界之约，才致天命神降下审判，以致冥界如此么？”

江漆凝骤然握紧拳头，问，“是谁同你说的？”

“这不重要。”江庭芜回避江漆凝的注视，“您只需要告诉我，是么？”

江漆凝闭了闭眼睛，祂的感知向来准确，今日早上便有一些预感，却没想过这一幕来的竟然如此之快，可不知道为何，祂竟然没有一丝慌乱，甚至有一种解脱的感受。

祂睁开眼睛，然后很轻很轻地笑了。

“是。”

江庭芜猝不及防地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

她有些诧异，又有些不可置信，自己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得知了过去江漆凝对她讳莫如深的真相。

江庭芜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您就没有什么别的话要与我说么？”

“你当时是不是如同被魇住了一般？你看见了一片红色的海，那是被鲜血染成的海，你还看见一个苍茫茫的地方对么，那里静悄悄的，连风都是禁止的，只有一片黑暗，外人无论如何唤你你都听不见，你身处此方天地，只有无尽的孤独与痛苦。那痛苦并非是一刀下去的利落，而是钝刀子割肉一般，磨着你，好似要叫你此生都不得安生一般。”

江漆凝站起来，祂一步一步往台阶下走，往江庭芜这边走来，祂讲得真切，方才经历的疼痛再一次浮现在江庭芜的眼前。

江庭芜愣了一下，“您如何......”

“我如何知晓？”江漆凝接上她的话，“因为这是我的梦境，一百多万年了，午夜梦回时，我都会见到这一切来。”

“我如何会看到这些？”江庭芜问。

“这是死神，也就是我的母亲留给我们这一脉的最后记忆。”江漆凝走到她的跟前，说，“当年祂身死之前，以死神血脉为引，用暗夜之骨刻入了祂的一些记忆。那之后，死神一脉的仙君一旦知晓那段过往，便会承受这些记忆的侵袭。”

“您不想让我知道当年的真相，就是因为这个？”江庭芜看着祂，问。

“算五成的原因吧。”江漆凝说，“还有五成......”

祂说到这，却忽地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闭了嘴，平白地让江庭芜疑惑起来，问：“还有五成是什么？”

江漆凝却只是摇了摇头，说：“没什么。”祂说到这里，十分干脆地转移了话题，“你方才问我，有没有什么别的话同你说，其实是有的。”

“什么？”

“你以这样的问话问我，无非是潜意识里认为，当年的事情，全部都是死神的错。是祂要强行逆转天命，救活祂的姐姐，我的姨母。因而天命神才会有机可乘，降下审判。”江漆凝顿了顿，说，“但当年我姨母的死，原本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我们尚未确定真相，母亲那时遭受了很大的打击。”

“可祂是一个绝对理性的神明，祂绝对不会自己的私情，去强行逆转天命，致使整个死灵法则都遭到冲击。”

江庭芜听了，没吭声。

她当然听出了江漆凝的意思，她自己也在后知后觉中琢磨出了几分不对劲来。她与死神并没有直接接触过，唯一一次便是那日祂在自己修炼时对自己的保护，叫她不要因为一时的得失坏了心境。

江庭芜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个温柔的神明与祸端两个字联系起来。更何况，之后天命神强行收归冥界，已经与祂所说的审判能做的事情相去甚远。

而不止如此，江漆凝在今日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肯告知她真相，甚至以自己打败祂作为告知真相的条件，可今日却如此简单地松了口，承认了镜舟告知她的这一切，这实在让江庭芜有些费解。

她从不相信江漆凝的巧合，祂所做的一切事情从来都有祂的理由与考量。

当年的真相，绝对不只是她所听到的那么简单。

她的思绪跑了千里万里，终于跑了回来。江庭芜最终把这些思绪按照顺序理了清楚，这才对江漆凝行礼，同她说：“事情我问完了，母亲若没有其余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江漆凝却是叫住了她，“庭芜。”

江庭芜刚抬起的脚又落了下去，她转过头，视线落在江漆凝的身上。

“我本想在你成神之后再告知你这一切，但既然已经如此，我也只能多提醒你一句。”江漆凝说，“上古之神的一切，哪怕只是记忆，也有可能会悄无声息地要了你的命。你好自为之。”

忽然起了一阵风，那凄清的声音把江庭芜的思绪全吹散了，只剩下江漆凝的话语。她把这好自为之掰开了看，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几分多余的关心来，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下。

接着她转过身，没有回应江漆凝的话，往忘川堂外走去。

江漆凝瞧着她的背影。

“为何不告知她真相？”花欲燃的声音从江漆凝的身后传来，祂分明是离开了，此刻却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你先前不愿告知她，是因为那段记忆里面，除了并不完全的当年的真相，还有上古神明对死神后裔恶意的诅咒。后者分明才是重点，你却对她隐瞒起来。”

江漆凝没有回头，祂望着江庭芜离开的方向，“她没有听我的话，就理应自己去承担知晓真相的后果。”

“当年你已经飞升成神，却还是被这诅咒影响，在那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自如的调动灵力，甚至修为跌落，差一点堕入魔道。”花欲燃皱着眉头说，“漆凝，这不是可以任性的事情。”

“我也没有任性。”江漆凝把视线收回来，一步一步往回走，“当年的事情我们谁都没有凑出完整的真相来。母亲为何会突然发了疯似的妄图复活姨母，天命神又为何执意收归冥界，还有母亲死后留给后裔传承的记忆里，究竟是哪位神明神不知鬼不觉地种下了诅咒，祂一定与母亲的死亡有关。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叫我发疯！这么多年我拼命地在那段记忆里寻找，却总是一无所获。可庭芜不一样，她是比我要聪明得多的，若是她能够在那记忆里找出些什么，那真相也便从那无底的水中露出了一些。”

“你一无所获是因为早就有了猜测不是么，非要把庭芜也搭进来么？”花相期有些恼了，“她若是不能挺过来呢？这诅咒并非儿戏！”

“那又如何！”江漆凝的语气也强硬起来，“若非如此，我该如何放心把阎罗殿交给她？她必须亲身体会自己的命运，在诅咒的疼痛里感受到当年的那些仇恨，了解阎罗殿的命运与她休戚与共。否则使命与责任就是虚无缥缈的幻觉，同她说再多也是徒劳，甚至会让她感到压迫。这是她的必经之路。一个人，在事不关己的情况下，永远都没有办法对那些遥远的事情感同身受。”

花相期与祂对峙着，祂们谁也没有说服对方。

“她会恨你的。”花相期的语气最终还是软了下来，轻声说。

“她一直都在恨我。”

“即便这样？”花相期仰着头，盯着祂的眼睛。

“即便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