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逢春再次醒来,是在一间严严实实的陌生小屋子里。
她感到浑身绵软无力,心里痛骂夏小满,挣扎着起身,走到门口,却发现门从外面被锁了,有气无力地拍了拍:“有人吗?”
无人回应,她体力不支,靠着墙慢慢坐下。
缓了一会儿,门“咯吱”一声开了,夏小满轻盈地跃进来,环顾一圈儿,看到虚弱的林逢春,笑嘻嘻走近:“怎么坐在这儿?”便要扶她。
林逢春嫌弃:“拿开你的狗爪子。”顿了顿,问,“这是哪儿?”
“山里。”夏小满简单回答,“也怪我,怕出岔子,足足下了一包蒙汗药……”
“一包……”林逢春还能翻个白眼,“你想我死是不是?”
“诶嘿嘿,我得听总寨主的差遣不是?”
林逢春不理他。
“你已经睡了两天,我去给你弄些吃的。”说着,他往外走。
林逢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心想,两天能去许多地方,这里怕是盘龙寨设在山里大大小小的据点之一。可恶,事出突然,没能和谢瑧说,她肯定会担心自己,得想办法离开……
胡思乱想间,门外传来男人的一声断喝:“站住!”随即一阵低语,男人的声音又响起:“哼,醒了?”
很熟悉的声音,林逢春心底腾起怨气。
不多时,林召龙大步走进,眼一斜,瞥见她坐在地上,冷着脸道:“不像样子!整日在外胡闹,不使点手段都叫不回你!”夏小满唯唯诺诺地跟在他身后。
林逢春侧过脸:“有什么就快问。”
又是这种态度,林召龙本要臭骂她一顿,但想到这个女儿专门和自己对着干,油盐不进,早就没救了,便不多费口舌,呵斥问:“为什么杀了萧智献?!”
不是“有没有”,而是“为什么”,林逢春冷笑回:“你认定是我做的,还问什么?人都死了。”
“你不顾禁令,肆意妄为,连累整个山寨!还有脸说!”林召龙骂道,“给你机会说清楚,我好对寨中上下有个交代。”
“机会?”林逢春笑了,“哈,林召龙,你不要假惺惺。萧智献的死根本和我没关系。我也想知道谁为什么要杀他!”刚说完,她挨了结实的一脚,被踹倒在地。
一旁的夏小满大惊,忙道:“总寨主,别动气……”
林召龙一把甩开他,圆睁眼睛扯住她衣襟,逼近斥道:“现在还说谎话?畜生!”一拳砸到她脸上。
林逢春痛得眼冒金星,嘴巴沁出腥味:“若真是我做的,不用你问我也认。但没做过的,打死我也不认!”
林召龙盯了她片刻,气道:“好、好!你还不服?哼,等人齐了,我叫你死个明白!”
夏小满胆战心惊地候在一旁,生怕总寨主一个动怒真打死逢春,琢磨着要不要搬来摩娘子,忽看到总寨主扔下逢春,往外走了。
林召龙一阵风似的走出数丈,停住脚步,仰头看着太阳,自言自语:“寨子人多太杂,得清理清理……”
夏小满跟上来,林召龙回过神,冷冷道:“你看好她,不许给吃食。”
门被重新关好,林逢春挣扎着坐起,刚刚被林召龙一脚击中臂膀,现在火辣辣地疼,不过应该没断……熟悉的疼痛使身体发颤,幼时的记忆随之涌出,林逢春眼睛发酸,自己长大了怎么还会这么弱?
放鹤书院。
谢瑧从医舍出来,嘴巴抿成一条线,难看的脸色显示心情极差。
翡墨跟着她,也惴惴不安。三天了,林逢春已经不告而别三天了。
那日林逢春下山后就没再回来,有个人找上门仆,自称是林家的邻居,说林母生了急病,情形严重,受托来找林逢春回去。林逢春听说后立刻走了,让他来向书院请假,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谢瑧听说,立刻就要去找那位“邻居”,但那人早就走了。她不死心,山上山下找了一圈,甚至去质问了陆序,都没半点消息。晚上也不肯睡,叫婢女十分无奈。
好容易四更天朦胧睡了,醒来第一句又问林逢春回来了没有。
没有回来。翡墨觉得林逢春离开是件好事,但娘子半点听不得。
这异常的反应让她心里那个悖逆的念头愈发清晰——娘子近期练人物,来来去去都是同一个人,因为画得越来越好,翡墨一眼就看出,画的是林逢春。
娘子煎熬,她也煎熬。
谢瑧又去了学而斋,回到小院后,说:“我们收拾一下,去交宁。”
翡墨惊讶:“娘子,好好的去交宁做什么?”她“啊”了一声,“去找林逢春?”
谢瑧不答,算是默认,这是她想到的唯一可能的地方。
“娘子!”翡墨急道,“从一开始,我就不赞同您与她走得太近,她毕竟是那种人!现在,终于甩脱了她,您却要贴上去……”
谢瑧突然道:“你若不想去,就留在书院。”
翡墨听出她心意已决,顾不得其他,跪倒抱住她的腿道:“娘子!我们来自陈郡谢氏,名门士族,您是夫人掌中明珠,怎么能为一个山匪冲昏头脑?您说来书院是为了学画,那去交宁是为了什么?从头到尾,您一直在骗我吗!”
谢瑧深吸一口气,微微闭上眼,有些挣扎道:“翡墨,我没有想骗你……可是……我骗不了自己,她不可能不告而别,我不弄清楚,实在难安。”
情意根本藏不住,翡墨一颗心直往下坠,是自己太迟钝,没能看出娘子和林逢春之间的微妙,可是……世上怎么有这种事?娘子怎么会……?
“娘子,她母亲重病,突然离开也是情理之中。”
“重病?”谢瑧无力地叹息,“她的母亲早就过世,怎么重病?”
一辆马车在山道上飞驰,谢瑧本想骑马,可是翡墨不会,麦冬木冬也说什么不肯娘子骑马。
车轮隆隆,谢瑧倚在车厢壁上,脑中不断想,逢春明明在为将来同住做准备,怎么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走了?是真有急事,还是陆序下的毒手?可是问过陆序,看他样子并不知情。
怎么回事?她去哪儿了?
她的心平静不了。
昼夜赶路,两天就到了交宁。
谢瑧按照王媛姿的叙述,找到了“林猎户”的家。
地处偏僻,周围没有几乎人家,仆从随侍,她上前敲了敲门。
过了许久,一个猎户打扮的老汉打开门:“谁啊?”
“老伯,我找逢春。”
老汉浑浊的眼睛动了动:“小女不在家。”说着要关门。
“诶。”谢瑧伸手拦住,“那我找周醴,周娘子,逢春的三姑。”勉强笑了笑,“就说谢瑧来访,周娘子认得我。”
老汉惊奇地望她一眼,将他们迎进。
谢瑧等了一个半时辰,周醴慢慢摇着轮椅进来。
“周娘,你知道逢春去哪儿了吗?”她开门见山问。
周醴疑惑反问:“她不在书院吗?”
谢瑧的希望落了空,颓然回:“不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周醴知她心焦,淡淡道:“春儿做事全凭兴致,常常消失几天。”
“是吗?”谢瑧稍微放心。
“正月前后,就有三次不见人影。”
三次……那是她来找自己了啊。谢瑧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你且回去等,兴许她已经回了。”
“真的?”
“总之,在这里,你等不到她。”
谢瑧踌躇良久,终在周醴的劝说下先行离开。
周醴望着他们离去,想,有些事,过了几十年还是那么像,人世有轮回么?她猛然想起林召龙来涧石寨问萧智献的事,心里一震,吩咐身边老汉去打听消息。
老汉应下,嘀咕道:“最近怎么总有人上门?”
周醴一愣,问:“还有别人?”
“是啊。”老汉恭敬回,“七八天前,有个年轻郎君,路过讨口水喝。我不肯,他又说认识小寨主,弯弯绕绕地打听,不过我都按您拟的说辞回的。”
周醴皱起眉头,桩桩件件,不像好事啊,有人盯上了逢春?
回去的车厢里一片寂静,谢瑧疲惫地阖目休憩。翡墨心疼,自那日起,娘子没睡过一个好觉。同时她也天人交战,她是娘子的婢女,一向唯娘子是从,娘子说什么她都照做,才酿成大错。夫人也是自己的主人,让自己有关娘子的事都要禀报实情,这件大事要不要说?说了娘子一定责怪自己,不说夫人要扒了自己皮,怎么办?
一路主仆二人各怀心事。
马车缓缓回到放鹤书院,谢瑧下车后问门仆林逢春回来了没有,门仆摇头。
又是这样……她来不及失望,门仆接着满脸喜色道:“谢公子,你回来的也巧。新任太守上午才到,山长正接待他。”
“新任太守?”
“你还不知道?原先孔太守因为渎职被皇帝罢免了,派了新人暂代。新太守赴任路上仰慕我们书院名声,特地先来拜访。”
谢瑧被门仆拉着往里走,疑惑道:“太守来就来吧,你做什么拉我?”
“新太守也姓谢,和你与夫人都是本家。他关心书院学子,听说你也是陈郡谢氏,在山阴学会上大出风头,想见见你——陆公子和沈公子他都见了,就差你了。山长吩咐,见着你就领去拜见太守。”
谢瑧心神恍惚,门仆绵密的一通话更让她头脑昏昏,等她没头没脑闯到一大群人面前,意识到有所不妥,已经晚了。
人群中最中间的、山长身旁的男人,是她熟识的人物。
恐惧从脚底升起,硬生生拽住她的脚步。
王混和会稽太守谢褒说笑间,见到谢瑧来了,喜道:“太守,这就是我先前跟您说过的谢瑧。此子甚是优秀,亦是陈郡谢氏。”
谢褒看清她的脸,惊讶之余,饶有涵养:“哈,谢瑧?”
王混疑问:“太守认识?”
谢褒转瞬做出一副假笑:“这是我自家侄儿。”
人群哗然,学子们议论纷纷,投向谢瑧的目光多了几分钦羡、探究和炽热。最惊喜的当属陆序。
谢瑧僵得头脑空白,无法思考,也看不到其他人,只见伯父的脸愈来愈近,那张威严、压迫、阴狠的脸。
“好侄儿,怎么来书院求学,不曾告诉我?”谢褒嘴边微笑,可眼中毫无笑意。
“伯、伯父,我……”她声音发颤,说不出更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