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马车温暖厚实,谢瑧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已经到了交宁县,翡墨犹在身旁打盹。近来山匪猖獗,家中不放心,派人来接,所以谢瑧在书院多迁延了几日。
一行人在交宁吃过饭后,马不停蹄地穿越盘龙岭。
谢瑧睡足后精神很好,撩开车帘远眺窗外景色。车轮辘辘,间或马鸣,山中深翠疏落,鸟叫啁啾,颇为闲适。
鸣鸥径上谢伯驱着马,说山匪开始滋扰邻县,已有五六家富户遭难,不过他都是听说,从未见过。夫人闻得消息,开始增强家中佃客部曲奴婢的训练,以备不时之需。
“我们在吴县,离盘龙岭远着,娘过于担心了吧。”谢瑧有些心虚,她不仅见过山匪,还与之故事太多,纠缠不清。
“我们也说呢,不过夫人说有备无患,况且训练都是小打小闹,远没那样正规。”
谢伯上了年纪,喜欢絮叨:“……今年收成还行。小娘子,你不在夫人总是念叨你,盼着你回去哩!”
谢瑧祖父在时,谢伯就侍奉近前,他本不姓谢,主人让他改姓,转眼在谢宅将近四十年,是得合家信重的老人。谢瑧女扮男装出游不好宣扬,得交由信得过的人。
“不过,夫人也说,小娘子出去见见世面不是坏事哩,她年轻时候也爱溜出去玩。”
谢瑧不禁微笑,和老仆闲说消磨半日。
坐车时间久了,她有些困乏,打了个呵欠,意欲小憩,忽听得远处有人呼喊“谢瑧”。她惊疑地探出车窗,往声音来源看,竟是一人策马扬鞭,飞驰而来。
林逢春挽着一个简单的环髻,身着墨红骑装,□□仍是那匹额间一抹白的枣红骏马,不多时到了眼前。
谢瑧怔愣一瞬,忙让车马停下,惊喜问:“你怎么来了?”
林逢春咧出她的白牙,伸手就是一只尾羽斑斓的带血野雉:“给你送谢礼来了!我猎得些野物,送你们尝个鲜。”
翡墨跟着挑帘,也讶道:“你怎么来了!”
谢伯一头雾水,谢瑧连忙下车,简单几句告知因由,说是在书院结识的朋友,与自己一样女扮男装去求学。
林逢春跳下马,将野雉和马背旁的巨大猎囊都交给老仆,谢伯一看不得了,鼓鼓囊囊,满是山鸡野兔狍子之类,甚至有两只皮毛完整的貂。
老仆忙着收整野物,谢瑧不免拉着林逢春道:“这么多?!我第一次见!都是你猎的?”
“当然!我是猎户嘛!冬天少了,要是秋天能更多。”林逢春笑道,“如何,谢娘子,还算有诚意吧!”
“如此隆重,”谢瑧掩口而笑,“我都不敢当了。”
“你还我清白,救我性命,怎么都当得。”
因为要准备谢礼才提早回去要给我一个惊喜吗?谢瑧想问,可又觉如此过于自恋,无法启齿。
犹豫间,林逢春翻身上马,谢瑧情不自禁拉住她的缰绳问:“这么快就要走?”
林娘子俯下身促狭问:“舍不得我走?”见到对方脸忽的一红,她坐直大笑道:“老仆已将东西收好,山道上不好多停留,你们该出发了。听闻盘龙岭有山匪,我恰好功夫在身,送你们一程。”
谢瑧听前面表情暗下,听到后面又眼前一亮:“真的?”
“干嘛骗你?”林逢春驱马到车旁,恰能挨着车窗,“不然,我也不放心。”她顽皮地眨眨眼。
谢瑧喜不自禁,立时回到车上,向老仆说明情况。谢伯听到这位飒爽的小娘子是交宁的猎户,在书院时力压男子夺得骑射第一,遂消去疑惑,让她同行——虽已带了几个练家好手,但抵御山匪,总是人多力量大。
翡墨一整个噎住了,林逢春真会顺杆子往上爬,什么防范山匪、她自己不就是吗?不过正因如此,她在还真更安全,遂不多嘴。
马车重新起行,谢瑧一扫先前困倦,隔着窗和林逢春说话,浑然忘却时间。
“不过,阿瑧,我没去过吴县,吴郡……都是第一次去。”
“那你和我一起回去,我可以带你在吴县转转。”
“好。”林逢春藏住笑点头,一切在她的计划中。
安然无恙地出了盘龙岭,谢瑧看她骑马久了,让她进车内休息。
翡墨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睛看着娘子和林逢春亲密嬉笑,万分难忍,正要发作,林逢春从怀中掏出一个毛皮制成的暖手袖筒:“翡墨,我知道史康的事,你也帮了我……你也晓得我之前性格粗疏,不大讲究,导致我们间多有误会,还望你大人大量,原谅之前的事。这个给你冬天暖暖手。”说着,强将袖筒塞进翡墨手中。
“谢家什么都有,谁在乎你这粗陋玩意。”翡墨嘴上这么说,却已经拿起袖筒摩挲打量。
“哦,你不用的话,我送给别人。”
翡墨打开对面伸来的手:“诶,你道歉有没有点诚意啊?我才准备不与你计较。”她细细将袖筒收起,抬起头见自家娘子和林逢春对望而笑,登时明白定是娘子撺掇,缓和林逢春和自己的矛盾,不由得扁嘴气恼:“娘子!你怎么还帮外人!”
“什么外人?”谢瑧按了一把她的脑袋,“我们都是从书院回来的人。你想,书院中只有我们三个女扮男装,何必再生嫌隙?”
翡墨虽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很受用,看林逢春都比以前顺眼几分——绝不是因为毛皮袖筒。
“翡墨,我好不容易能出去求学,现在书院里的日子也平稳,回家后我不想旁生枝节,耽误回书院。”
“娘子,只要你想的我都支持,绝不拖你后腿。”翡墨保证道,“先前我不懂你为什么执意离家,但现在,我懂了一些,外面的世界好大,虽然有些风险……”她忽然想起救过自己的夏小满,“也不全是坏事。”
她自幼被卖进谢家,作为奴婢,大家都说最好就是在主人们身边侍奉,不用做脏累活儿,若主人们开心还会得赏赐。谢家如今只有三个女主人,皆性子平和,甚少打骂,其中犹以小娘子宽和,只是她较为孤僻,唯嗜书画,不爱与人交际,父兄继丧后更是如此。
娘子身边的奴婢来来去去,只有自己从小跟到大,娘子也最信任自己,翡墨一直引以为豪。她心里最重要的是娘子,只要娘子说的,哪怕心里不太愿意,她也会尽最大努力替她达成。
气氛缓和,车厢内添了许多欢欣。翡墨不带偏见冷眼瞧着,林逢春这厮竟挺会讨娘子开心,逗得人一直笑眯着眼。
算了,娘子喜欢就好,翡墨有些气馁地想,她虽很不愿意承认,但林逢春一个山匪,到底从自己身边“分”走了娘子。
车行五六日,终至吴县郊外。
林逢春骑在马上远远看到吴郡郡治的城墙,高可二三十丈——几乎有望霞楼那么高,箭楼、角楼亦巍峨高耸。城墙绵亘迤逦,灰黑古朴,雄伟庄严。
吴县城门外有一道宽阔的护城河,城墙映在水中,波涛荡漾,仿佛变作两重,尽职尽责地守护着吴县。城门洞开,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箭楼、角楼、垛口、雉堞上均有士兵把手,民众就在官兵的监督下,如蚂蚁般穿过两边的长桥,再于河栏内行上百步,方能进入郡城。
她连连惊叹,吴郡不愧曾为东吴都城,亦不愧为最接近京城建鄣的繁荣大郡,郡城气势非凡,与之相较,诸衍为普通小县,山阴郡城相形见绌,交宁则不足言道。
“吴县有八座陆门,以象天之八风,八座水门,以象地之八卦。这是东边的一座陆门——将门。”谢瑧见她满脸新奇,不禁笑说。
“陆门?水门?还都八个?这也太——大了吧!”林逢春比划,“真是繁华,我看路上的百姓,穿得都比其他地方好,和他们比,我真像乡间野民。”她想起自己衣服上还打了个补丁。
谢瑧已换成女装,四处张望:“有吗?和我离开前差不多。”
“你真是……”林逢春扶额,“我这不没见过世面嘛!大多时间都在山上,就跟野人一样。”
翡墨都被她的坦诚逗笑了。
“诶,阿瑧,你生在水乡,怎么不会游泳?”
谢娘子眼神飘忽:“没什么需要下水的时候嘛……”
城中人太多,入城前,林逢春叫人牵着马,省得被人群惊扰,自己上了车。
普通民众得在门外排长队,挨个接受守城士卒的盘查,而谢伯从另一侧长驱直入,及至门口,城门郎见是他,胁肩谄笑道:“谢伯,您老回来了?”
谢伯冷淡“嗯”了一声。
城门郎忙不迭吆喝士卒让开,不要挡了谢家的车马,遂一路顺畅。
林逢春自见到城墙起就没停止好奇,撩起窗帘四处看,谢瑧端坐一旁,阖目休息,笑道:“逢春,难得你来吴县,又是第一次。我自然要尽好主人的待客之仪,我家里许多客房,吃住都不用愁。”
“好,我可不客气!”她高兴应下。周三姑说的那些话,她都放在心上,所以想来看看谢瑧的家乡,她生长的地方。
马车晃荡,林逢春看着外间的行人从稠密到稀疏,来到一处安静巷尾,不远处木匾悬着“谢宅”二字,门口已排出一列仆役,一列婢女,当中两个妇人高鬓华服,环佩玎珰,翘首盼望。
其中一个她认得,是来过书院的谢瑧长嫂刘畅妃;而另一个,不用介绍她也能认得,容貌与谢瑧有五六分相似,像极了谢瑧年长后的样子,必是她的母亲张夫人。
无意间与张夫人眼神交触,惊得林逢春放帘后退,她心头忽涌上莫名的心虚。
马车未及停稳,张夫人率先上前,急切唤道:“瑧儿,瑧儿。”
谢瑧掀开前帘,亲昵欢欣喊:“娘!我回来了!”
张夫人张开双臂,揽住她的胳膊:“你个皮丫头!总算舍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