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树叶零落,书院略微萧索,但底下涌动的暗流未曾停歇。
重新上课,林逢春感觉周围人看自己的眼光怪怪的,似乎有意无意避免与自己接触,她实在搞不明白。
汪峤之对她倒是友善,见她一个人,时不时来搭话,还约着一起吃饭。经过东山别馆一事,她对他观感尚可,并不厌烦,只偶尔觉得他过于殷勤。
她与谢瑧碰见几次,若是视线相触,对方会立刻转开,即便迟钝,也能觉察到对方刻意和自己保持距离。
林逢春有些失落,但她已经想明白,心中悬着的一线希冀不能当真,更重要的是把本事学到手,好好享受诸衍的生活,便不在意纷乱情愫,老老实实去范敬儿处学兵法。
范敬儿见她学习积极性大涨,一边幻想教出一个寒门儒将,一边倾囊相授,再喝喝酒,啃啃肉,师徒间的关系突飞猛进地变好。
一日,汪峤之忽紧张地拉她私下说话。
林逢春懵懵瞪瞪,汪峤之些微娇羞地躲开目光:“逢春,你觉得我如何?”
“你……人还行。”
汪峤之压不住激动地一把抓住她的手:“我就知道!我们是一类人!”
“……?”
“其实……谢瑧不理你正常,但天下好男子多得是,难得我们脾性相投……”
“等等等等!”林逢春张开手掌一把推开他突然靠近的脸,“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什么?”
脸被推开,手却已经抱住腰,汪峤之含混不清道:“逢春,你喜欢男人的事大家都知道。我们是一样的。”
林逢春扒拉开他,搞清楚他的意思,怒从心中起:“一定蒋峻伯这厮胡说八道!我说过了我没有喜欢男人!”
“啊?蒋峻伯怎么了?”轮到汪峤之怔愣,“大家都这么传,你不是和谢瑧连话都不说了吗?”
“……”林逢春发觉自己处于一个有理说不清的状态,她不可能否认对谢瑧的感情,但能承认么?近些日子周围人的奇怪反应与冷眼,让她稍许明白何为“不容”,她自己无所谓,但谢瑧呢?
她已经吃过冲动的苦头,这次回来,没想再惹谢瑧不快,便道:“我和她吵了一架而已……都是谁瞎传?!再给我听到,我可不客气!”
汪峤之哀怨地眨眨眼睛:“原来你不是……”随即惊叫,“我、我也没有喜欢男人。我只是……很欣赏你。”
他的情绪大起大落,林逢春安慰:“没事。你不是说天下好男子多得是么?”她继而苦笑,“我知道你的顾虑,不会乱说。我……我在书院也很不合群——除了骑射,样样很差。”
汪峤之的眼眶水汪汪:“逢春,你真是个好人。”
随着和汪峤之解释清楚,时不时教王媛姿骑马,林逢春感到众人看待自己的眼光逐渐恢复“正常”,少了许多奇怪的避让。
回到书院十天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叫住谢瑧,而谢瑧出乎意料地停下脚步,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我现在已经知道那样很不尊重人。对不起,我不会再冒犯了。”
这些话语钻进耳朵,谢瑧应该高兴,听上去林逢春似乎放弃奇怪的恋情,不再纠缠,近期林逢春让流言减弱的澄清也证明这一点,然而她心里仍窜出无法遏制的恼怒。
之前她几乎破罐子破摔,想要离开书院,但王媛姿再次问她时,她冷静想到自己为此付出的努力,又觉不该白白浪费,在谢夫人的帮助下,终能够继续留下。遭遇接二连三的波折,她转换状态,在书院中低调行事,月评让陆序拔了头筹,一个多月迎来难得的安稳。
翡墨回去的希望落空,但岁月平静,不再抱怨。
谢瑧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林逢春了,十分努力地把她从自己的生活中剔除。当她觉得自己能够不去想她,平淡地在书院度过剩下时光时,她又回来了。
更可恨的是,遽然再见,她首先觉得高兴,深秋的萧索因为林逢春的出现而有一抹亮色,满院红叶较之以往更加美丽——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很想见她。
这与计划不符。
于是她压抑自己的情绪,尽量不与林逢春接触。而这个人回来后不是去找范敬儿,就是与蒋峻伯一伙骑射玩闹,还抽时间去教王媛姿骑马——每天都充实快活。
显得格外在意的自己极为滑稽。
谢瑧不晓得自己在生哪门子气,但她就是越发气恼,延续到此刻。
“知道了。”她依旧背对,硬邦邦回,抬脚欲走。
“诶,谢瑧。”林逢春又叫住她,踌躇着充满希冀问,“你为什么不告发我?”
是啊,自己为什么要替她瞒着?让她有机会回来?谢瑧也觉得好笑,山匪劫走自己、害死人命是事实,因为死的是魏氏奴仆,让自己怀疑魏氏与其他山匪勾结,而她救了自己?还是因为觉得她不会再回来而又希望再见到她?
“你帮过我许多,也离开了,我没想到你会再回来,所以没必要揭发。”她的声音保持冷硬。
不是想要听到的回答,林逢春的脸上慢慢浮起失望,背对她的谢瑧看不到这些神情变化,接着问:“为什么回来?”
“媛姿让我教她骑马,还没教会呢……诸衍好吃的很多,况且我早交了十两金,提前走太亏了……”
“媛姿”二字突兀刺耳,叫谢瑧听不到后面的话,有一次她撞见她们在马场,林逢春笑得灿烂。
“哦。她知道你是山匪么?”
“不知道。”
谢瑧猛然转身,却注意避免直视对方的眼睛:“林逢春,之前的事我们一笔勾销。以后你最好不要有出格举动,我不会再客气。”
林逢春微张开嘴,脸色明显难看,但她没有暴怒,没有质问,也没有威胁,颓然笑笑:“我知道。我不会乱来。你放心好了。”说完这句话,她径直离开。
谢瑧愕然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心中有说不出的复杂感受,她觉得自己糟糕透了。
跟上次的打击比,这次谢瑧的回应算是意料之中,林逢春较为平静地接受了。周醴曾分析她与谢瑧绝无可能的种种因素,她知道自己的一丝希冀全是异想天开,现在不过让巨石落地。
而且她曾设想种种更严重的后果,结果谢瑧对于从前的事都不追究,一切清零,对她来说并不算差。
心念通达,林逢春减少对谢瑧的在意,转而注重自身修养,避免和陆序一帮人起冲突,整日上上课出出游学学兵法,有滋有味,不亦乐乎。
孙子兵法学到第五篇,王媛姿的马术也大有进展。
起初,她还害怕马会把她撅下去,而在林逢春的指点下,她越来越得心应手,可以自己一个人上马,操控缰绳让马小跑一段。
“喂,逢春,瞧见了吗!马儿真的听我的话!”小跑结束,王媛姿兴奋地朝她挥挥手,“我会骑马了!”
林逢春双手抱臂,笑回:“是是是,娘子,你已经学会了,但还得慢慢来。”她瞧一眼随后而来的蒋峻伯,“以后,让峻伯带着你练?”
蒋峻伯知道王小娘子想学骑马,好说歹说加入进来,有时一起练习。朱鹊在马场边打个呵欠——朱喜不在,王混让她时时跟着自家女儿。
王媛姿瞥一眼蒋峻伯,他坐在马上,紧张的神情若隐若现,摇摇头:“他——算了吧,还是你教我。”
林逢春牵住马儿,让它定在原地,王媛姿抚摸几下鬃毛,从鞍上下来,马儿打了个响鼻。
相处时日变多,两人的交往更加轻松愉快,王媛姿问:“逢春,你娘跟你阿耶怎么认识的?”
“呃,具体我也不清楚,你怎么问这个?”
“我娘打算写信给甄述言,看他能不能来会稽一趟——甄名医尤其擅长擅骨科创伤,可以给你娘看看腿。我听娘说,她和你娘少年时相识,以前是闺中密友。”
“啊??!”林逢春惊讶得原地弹起,“她们认识???”
“是啊。你娘也没和你说过?”
“没有!”林逢春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随即涌上困惑:若三姑和谢夫人认识,为什么一直留在山寨?三姑医者仁心,向来不喜欢山匪的暴力行径,谢夫人背景实力都很雄厚,帮她一把不难,为什么不早点找谢夫人?并且在交宁相遇也没透露出半点消息,执意留在山寨?
冲击的消息使林逢春头脑发懵,她对三姑掏心掏肺,可现在她发现自己不太了解这位三姑。嗯……自己之前只顾着疗情伤,向三姑倒苦水求意见,完全没顾及其它。
“我一直好奇,你娘和我娘认识,应该门第不低,怎么嫁给了猎户?原来你也不知道。”
临行前三姑的淳淳叮嘱犹在耳畔,《左传》中也说过要“慎始敬终”,林逢春回去一趟,对有些话感受更深,下意识想小心对待。谢夫人对旧友有这份善心,如果能治好三姑的腿,再好不过——所以必不能暴露山匪身份。
“嗯,是啊。等我之后问问。”她思量清楚,暗下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