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手手臂要和后肩平齐……”
“抬头,挺胸……”
校场上,立柱火燎,林逢春伴着火光和月光,教谢瑧弓箭。
谢瑧原没打算,但林逢春听她没练成,就嚷嚷着来陪她。
她拿起弓,默念课上教授的口诀要点,但林逢春教得比武师还细,哪个部位用力不对、高了低了,都会指出。
谢瑧瞧着她春风化雨,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当初威风凛凛,凶神恶煞的林大寨主,如今也能人畜无害?
她想,自己还需适应。
练完持弓,林逢春递给她一支箭:“你目光盯着靶子,然后搭箭开弓。”
她为难:“我才练多久……”
“不要紧,就是得多试。”
谢瑧深呼吸一口气,眼睛盯住箭靶中心,将箭搭上弓弦,右手拇指扣弦,缓缓拉开。
“现在你没有准星,可以持弓手伸出食指,辅助瞄准。”林逢春指了指她的左手,然后摸着她的右手上移,“这边往上一点。”
她的手覆上来,温暖的触感让谢瑧些许不习惯。
真的只是在教箭?
但看她表情专注认真,谢瑧又觉自己多心。
“拉到箭头与左手食指相触,就基本到位了。”
注意力都到箭上,谢瑧无暇想其它。
“前后两臂平齐,不要耸肩……”林逢春按按她的后肩。
谢瑧调整姿势。
“不是胳膊用力,而是背肌用力,肩胛骨顶住……”林逢春拍拍她的后背,指示正确的用力点。
谢瑧慢慢拉满弓。
“好,差不多了!可以看食指方向,也可以看箭杆顺过去的方向……”
箭簇靠近食指,谢瑧费力地瞄准靶心,然后骤然松弦。
箭“唰”地射出,然而半途泄劲,落到距离箭靶丈余远的地上。
谢瑧心中闷闷,林逢春却拍手夸道:“挺好挺好!”
她奇了:“哪里好了?还是脱靶。”
“这比你上次射得远些了啊。”林逢春正经八百道,“进步了,自然好了!”
谢瑧闻言看箭落的地方,果然比课上远了。
林逢春趋到她身边:“练箭嘛,功在平时,你现在缺乏力气,不能贪快,多多练习,如果再练练臂力、背肌,会更好的。”
谢瑧细细咀嚼“功在平时、不能贪快”的意味,不禁问:“像你的箭法,得练多久?”
“那你可不能和我比啦!”林逢春笑,“我在寨中,六七岁就开始拿着小弓玩儿了,摩姨会不时指点我。十三四岁就能射兔射鸟啦。”
谢瑧咋舌,自己箭靶都不能中,遑论会跑会跳的动物。
“你刚学,从基础来起,我不能保证你能有多厉害,但之后中靶总归没问题。”林逢春拍拍胸脯。
“能中箭靶就很好了。”谢瑧持弓向她一揖,“劳你费心。”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其言不假,谢瑧觉得林逢春的面容都没有之前那般凶恶了。
林逢春则暗自欢喜,谢瑧举止风流,持弓别具英气,行起礼来更加好看。
嘿嘿,这是自己独享的。
接下来几天,照例上课。
经玄课由王偡和袁文济轮流,书法课由王偡教授,音乐课暂由袁文济教乐理,等王混王山长回来亲自教琴。至于数理课,竟是许踔许主事负责。
看到许踔出现在课堂上,谢瑧更感慨放鹤书院胸襟博大,兼收并蓄,不仅有寒门学子,亦有寒门夫子。
虽范敬儿担当武师,但弓马武艺早为士族不屑,视为末流。
然而讲堂之上,另当别论。王偡袁文济皆出身世家大族,许踔一介寒人,竟能和王袁二氏并尊夫子。
在当今天下,可算独一份了。
许踔教《九章算术》,士族学子不耐烦,以为微末伎俩,将来为官,何用亲自劳神,故而寒门学子刻苦用心,士族优哉游哉。
林逢春是特例,她不是不想学,可已经被数字绕晕了。
谢瑧也是特例,她初次涉及算术,觉得很有趣,听得津津有味。
算术不入官眼,多为小吏必备技能。许踔早就习惯学生不逊,他们能口称一句“夫子”,他便知足了。
然而他发现谢瑧亦听得专心,不由得感动,特意问几个问题,譬如“何为方田”“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她都能答对。
有士族子弟勤奋好学若此,许踔老怀甚慰。
转眼旬休,正值三月,杂花生树,草长莺飞。
谢瑧想着上巳忙着入学,未及踏青祓禊,便带着翡墨一同去山下。
衍水边,花树下,帷幕内,谢瑧、沈灿和蒋峻伯在一旁煮酒,翡墨跟林逢春大眼瞪小眼。
翡墨属实想不通,原本是娘子和自己二人的活动,何以现在这么多人!
娘子听说沈灿要下山去书肆,便邀他一起,他欣然同意;林逢春发现她们要出门,立刻黏了过来;蒋峻伯是沈灿室友,他听闻出游也感兴趣,便一道了……
翡墨叹气,从前常主仆二人,进了书院后总是会多人——尤其这个林逢春!
思及此,她不禁恶狠狠地再瞪林逢春一眼:这个女山匪,打的什么主意?总是死皮不要脸地黏着自家娘子……哼!陈郡谢氏岂会与这种人有关系!
林逢春无辜地眨眨眼睛,从木案上捏起一块糕饼塞进嘴里,然后蹭到谢瑧身边看酒炉上的酒:“阿瑧,酒煮好了吗?”
“没,还要会儿。”
林逢春嗅了嗅:“好酒!我都闻到酒香了!”
沈灿笑:“景游说,这是山阴甜酒,我只闻其名,从未喝过。”
蒋峻伯好奇:“山阴甜酒?会稽名产,听闻愈陈愈香,久藏不坏,我可要尝尝。”
谢瑧看着酒色道:“卖酒老翁说,是三年陈酒,不可多饮,小心醉了,明日还要上课。”
翡墨无奈地看着围着酒的四个人,心中默默祈祷,从前娘子只是偷偷浅酌几口,现在光明正大了,可不要变成酒鬼。
一刻钟后,甜酒煮好,四人围坐,翡墨侍候在旁,一人斟了一杯。
林逢春迫不及待喝了一口,陶然道:“好香,入口醇厚,赶明儿,给弟兄……给家中人带些。”
其他人尝过后都频频点头。
蒋峻伯回味着酒香,问:“逢春,你和景游怎么认识的?没想到单人院落也能加人进去住……早晓得,我也去求求人了。”
林逢春清了清嗓子:“说来话长,我救了……诶哟……”
谢瑧悄悄踢她一脚,示意她好好说话。
林逢春表示放心,道:“来的路上,谢瑧不是被山匪劫了吗?我正好碰见,救了她。”
翡墨站在一旁皱着脸听她胡说八道——明明就是你自己劫的。
“喔!”蒋峻伯惊讶,“原来是救命之恩!难怪会一起住了——我从没看到有士族能和寒门关系这么好。”
谢瑧抑制住解释的冲动,咳了一声:“我先和山耀认识,关系也好。峻伯,我不是那种固守家世的士族子弟。”
“士族中有你这样的人,实在罕见。”蒋峻伯举起酒杯,“以后,互相照拂。”
谢瑧与他碰杯。
蒋峻伯一饮而尽,感慨道:“三吴富庶地,承平几十年了……这些年听闻偶有山匪,未曾想已这般猖獗,竟敢向世家动手。”
“是啊,”沈灿道,“峻伯,你未见到那群贼人,凶恶暴戾,十分可怕……”
他忽然想到什么,朝林逢春犹豫道:“我记得那匪首的马,与你的马很像……额间都有一抹白。”
“像就对了。”默默喝酒的她接过话,“那就是匪首的马。”
场上凝结片刻,蒋峻伯和沈灿愕然。
她继续脸不红心不跳道:“马是我偷抢过来的。”
“……嗐,果然如此!”蒋峻伯松口气,“逢春光箭术就这么厉害了,抢匹马算什么。”
沈灿沉思颔首,谢氏主仆都对林逢春扯谎的能力佩服极了。
蒋峻伯抿一口酒:“唉,陛下年事已高,沉迷佛事……近些年,不如以往太平。”
皇帝英明神武,代齐建梁,初年勤于政事,选拔良吏,广纳谏言,崇儒兴学,开创太平盛世。然而现在年逾七十,崇信佛教,不近女色,不吃荤,还亲自舍身出家两次,被群臣捐钱赎回。
闲谈几句,作为放鹤学子,仍是互相勉励。
一壶山阴甜酒很快饮完,煦风吹过,花瓣飘摇,微微醺,恰到好处。
于是众人站起,欲去水边濯手,再用柳枝沾水点头身,简单完成祓禊仪式。
掀开帷幕,不远处多了一座华丽行障,看旁边马车,就知是陆序。
谢瑧不去管,到水边净手。
林逢春动作快,率先折了一枝柳,沾水朝谢瑧头上点去。
谢瑧没有防备,冷不丁被溅水,缩了一下,抬头见她手持柳枝,笑得开怀。
“给你祓禊去灾呢!别躲啊。”
也不知道我身上的灾都哪儿来的……
谢瑧愈想愈不服气,也去攀了一根柳枝,想朝林逢春洒水。
偏林逢春身手敏捷,左闪右躲。
打闹一阵,五人互相沾水点过头身。
谢瑧终是一柳枝敲到林逢春头上:“叫你跑。”
林逢春欲回话,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甜甜的“谢公子”。
她扭头看过去,是一个布襦窄袖的少女,她背着一个花筐,头上戴着花环,手臂上还环着几个。
“筐儿?”谢瑧惊喜,“没想到能遇见你。”
“当然能啦!”少女俏皮地眨眨眼,“我特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