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路灯下。
秋少关手里提着瓶温牛奶,另一侧臂弯上还挂着件朝同事借来的外套。
“衣服穿上。”一件大衣从上而下将李迟明包裹住,不大温暖,动作也不大温柔。
秋少关坐到他身旁的小层台阶上,台阶上留出一半位置供客人来回进出,两人挤在一起,几乎蜷缩着的。
李迟明抓下来大衣,没穿,而是拿到身前,将大衣横过来,一起披在两人的腿上。
这种感觉。
就像是两个人躺在床头,一人专注做自己手里的事,另一人自主拿过被子给俩人围一个温暖的小窝。
秋少关有时会想。
其实李迟明挺会照顾人的。
那他怎么会照顾不好自己呢。
这是个没答案的谜。
把手里的牛奶瓶盖拧开,递过去。
秋少关说:“热的,暖暖身子。”
李迟明接过,低头抿了一口。
全程两人没有任何眼神交流。
路灯下还有不少飞虫萦绕,杂乱无章。
身后的门挡不住酒吧里高昂的音乐,躁动的音乐像是紧贴在后背上,几乎要捂层汗下来。
两人的视线齐齐盯着远处平坦路面。
仿佛这样,就能永远维持住此刻的平和。
“秋少关!”
身后的门再次被推开,热浪席卷着挤出来,夹带着难以言喻的酒酸味,一个站不稳脚、摇摇晃晃的人儿还没走两步,就跌坐到台阶上。
“哎哟。”屁股被猛地磕了下,疼得不行,他伸出手揉了揉屁股,脸上皱得像个包子似的。
秋少关扭头去看,他却没看他,而是直接往后仰着身子,隔着秋少关,伸出胳膊去碰了碰李迟明到后背。
李迟明看过去,就见他呲着大白牙正乐。
“你好,我是小刘。”
李迟明点了下头,停顿一秒,才开口道:“我叫李……..”
小刘打断他:“我认识你,李迟明嘛,秋少关最好的朋友,是不是?”
李迟明眼睫颤动了下,没应声。
小刘被客人请了不少酒,但他酒量好,再加上曹平海给他调的时候故意调低了点儿度数,背地里偷偷放水,他现在虽说脑袋发懵,但意识还算清醒,除了说话有点儿大舌头,身上酒味呛人呛得不行,其他的都算正常水平。
他收回手,随意拍了两下秋少关的肩膀,“秋少关,你让让。”
秋少关抿抿唇,没直接避开,只是双臂撑着更高一层的台阶,身子后倾的角度加大了些,但仍夹在两人中央,像是防狼一般隔着。
“啧。”小刘有些不满,但也没说什么,而是探头过去仔细看了看李迟明的脸,才压弯眉眼,笑嘻嘻道:“你长得怎么感觉和秋少关的调调有点儿像呢。”
秋少关的调调。
秋少关忍了忍,问:“我什么调调?”
小刘随口说:“就不正经的调调呗。”
秋少关没忍住,抬手给了他一下。
小刘没躲开,只觉得本来就懵着的脑袋“嗡”了一声,嚅嗫了下嘴唇,最后欠揍地吐出来句:“秋少关,你跟我打情骂俏呢?”
“……..”
秋少关早就见识这人嘴里插科打诨的能力,但在李迟明面前,还是因为他这句话莫名躁了下。
小刘伸出胳膊去揽秋少关脖颈,身子歪扭得不成样子,眼睛却还在直勾勾地盯着李迟明,“李迟明,你知道吗,秋少关天天晚上都骚扰我,消息轰炸比谁都牛,就为了让我给他几个吉他电子谱。”
小刘说话毫不掩饰地夸大其词。
秋少关绝对不是会消息轰炸的人。
但他就是理所应当地胡说八道。
反正他已经不清醒了,说的话再不清醒一点儿又能怎么样呢。
但不得不说,这句话让李迟明露出了今天晚上第一个笑,只不过那笑格外浅淡。
小刘没忍住打了个酒嗝,胀天的酒酸气止不住弥漫,风吹刮着都赶不走。
秋少关挥手把他推开,身子重新坐正,彻底隔离他和李迟明之间的视线。
而李迟明的视野里,秋少关的侧脸毫无征兆地闯进来,他原本想收回视线,想接着当鸵鸟,但那视线就像是见了火的飞蛾,怎么也抓不住。
一道人影走过来。
小刘连忙拍拍屁股站起身,边拉开门,边做了个请的动作,“客人请进。”
那位客人是常客,最开始引她频频前来的原因也是秋少关,看见秋少关在外边坐着,关心地问了句:“出来透气?”
“嗯。”秋少关扭头冲她点了下头,“里面太热了。”
客人的视线又在李迟明脸上绕了一圈,最终露出抹笑,“外面很冷,早点儿进去。”
小刘也跟着进去了。
门再次关上。
酒气挥散,仿佛一切都恢复原样。
“……..”
“李迟明,牛奶一会儿就凉了”秋少关说:“要是嫌吵就先打车回去吧,我估计还要挺久。”
他的手在侧兜里掏了掏,皱皱巴巴的钱不工整地堆在手掌心里,他把手掌往前递了递,“全拿去吧。”
李迟明没动,双手捂着牛奶瓶。
玻璃瓶表面仿佛还能倒映出他的脸。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他太普通了。
如果他没那么普通,是不是秋少关就不会躲他避他了。
生长在烂泥里的丑苹果被人捡起来的时候,只会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够漂亮,他从小到大见到过的最无可置喙的真理,就是他是最平凡、最丑陋、最一事无成的苹果。
从来没人给他施肥浇水。
江婉和李年临最擅长的,就是让他活着,但连一丁点爱都不舍得给。
李迟明没动,而是说:“……秋少关,你会留在哈城一辈子吗。”
秋少关盯着他,无言:“……..”
李迟明喝了口牛奶,但落在胃里的温度是凉的,他整个人从头到尾都泛着冷。
李迟明说:“小刘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是秋少关,你不只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是我唯一的朋友。”
“朋友”两个字在舌尖翻滚。
那对李迟明来说,是最恰到好处又贪心不足的称谓。
李迟明说:“行吗。”
这句,就像是在问秋少关。
现在继续这个话题行吗。
又想在问。
我这样说行吗,当朋友行吗。
秋少关第一次觉得自己愚笨,他好像从来都不懂李迟明的心思,他反复咀嚼那句话,最后只能模棱两可地落出来句:“没什么不行的。”
李迟明说:“秋少关,牛奶凉了。”
秋少关把大衣拢成团抱在怀里,站起来,“走吧,回去坐着,嫌吵的话去员工休息室待着行吗,外面太冷了。”
他伸出手,说话时带了微不可察的请求意味。
李迟明太敏感了。
他对自己的情绪万般了解,升腾的贪欲刚冒出个头,他就掐住往上拔,但那欲念没被除掉,反而愈发繁茂。
而秋少关的情绪更是他紧握的藤蔓,他轻而易举就察觉到秋少关的躲避。
秋少关不想躲避。
但他没那个资格直接面对。
须臾。
李迟明把牛奶瓶放到秋少关掌心。
自己站起身,转身拉开了门。
“…….进去吧,好冷。”他低声说。
拿着牛奶瓶,秋少关渐渐收回手臂。
进到酒吧里。
音乐再次围绕过来。
李迟明走在后头,看着秋少关和每个客人笑着打招呼。那如鱼得水的感觉完全不似和他在一起时的小心谨慎。
李迟明那刚冒出尖的心脏被人猛掐一把。
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就仿佛他和秋少关本来就不应该处在一个世界中。
就像秋少关说的。
他们不一样。
天差地别,南辕北辙。
还没等秋少关把李迟明带到休息室,曹平海就远远朝他招呼了声。
秋少关冲他打了个暂停的手势:等会儿。
曹平海连连招手,无声说道:“快过来,带着你的小朋友一起,今晚客人太多了,来帮帮忙,我给你们加餐。”
李迟明也看见了,还未待秋少关再次拒绝,他就抓了下秋少关的衣角,说:“走吧。”
话落。
他先往酒台方向走去。
没辙。秋少关只得跟上。
看见李迟明。
曹平海笑呵呵地塞给他杯shot,“曹哥请你喝。”
迟了两步的秋少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迟明喝下去。
曹平海一扭头,就对上秋少关那张黑得不行的脸。
曹平海抬头看了眼灯光。
灯管没坏啊。
怎么这么黑呢。
“特调?”秋少关叩了下酒台,才拿起一旁放满酒的托盘,“他不能喝酒,而且受不了这儿的声音,一会儿就放他回员工休息室。”
曹平海连连咂舌:“你对朋友原来是操心成这样儿啊,秋少关,你像个跟在他身后拔刀乱杀的忍者。”
他又笑吟吟地添了句:“不过你没蒙面。”
秋少关说:“下次一定。”
秋少关单手托着托盘,往客人中间走,路过李迟明身边时,抬手点了下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扔下句:“站在这儿等我,曹平海给的酒别喝。”
气息洒在耳朵上。
李迟明盯着他的背影,抬手摸了下耳尖。
喝醉后。
他的耳朵也会和秋少关一样烫吗。
那一杯酒精度数很高。
入口一瞬,直冲天灵光的酒精味几乎让李迟明难以下咽。
但喉头滚动了下,酒精入胃,原本失去的温暖好像一瞬都回来了。
他好像懂那些人为什么都爱喝酒了。
大醉后会不会像被人拥抱一样暖和。
会吗。
曹平海边盯着个个订单,头大地调酒,边忙里抽闲地和李迟明搭话,“怎么样,好喝不。”
李迟明说:“……..好喝。”
曹平海笑了下,又吐槽道:“秋少关还说你不能喝酒,还真不能喝,早就原模原样地吐出来了。”
“你叫李迟明是不?”曹平海说:“小刘和我说过你,学吉他呢是不。”
曹平海和店里的人都关系不错,没有老板和员工之间那些别扭得绕弯弯的关系,都是直来直往地打趣闲聊。
谁有什么事儿都瞒不过爱八卦的曹平海。
“嗯。”李迟明点头。
曹平海调完酒,把酒放在空托盘上,“吉他好呀,你这气质,一看就适合弹吉他,走文艺范,到时候肯定好多女生喜欢呢。”
他嘿嘿两声,说:“到时候可以来我店里打工赚外快,和秋少关凑个伴儿。”
托盘放到李迟明手里,曹平海说:“麻烦了帅小子,就送到一号桌就行,就最角落那桌,实在腾不出人手了,我还有十三杯酒要调。”
说着,曹平海又拿出几个空杯,开始大刀阔斧,“等你回来我给你安排特殊节目,你没来过Ghost吧,那你一定没看过秋少关在台上演出时候有多帅,一会儿让他上去来一遭,吸引吸引顾客注意力,我好偷偷懒。”
他这话刚落,正好秋少关回来。
看见李迟明小心翼翼地举着托盘,秋少关伸手去接,“给我吧。”却被李迟明躲过。
李迟明摇摇头,“我送。”
他那点儿固执又开始冒出来。
秋少关扁扁唇。
“秋少关。”曹平海叫了声:“有个客人点歌,你快点儿上去,就差你了,演出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快过去。”
他手上动作快得像要结印,摇壶摇得腱鞘炎要犯了。见秋少关迟迟不动,他忍耐不住,催促了声:“快快,秋少关,不行你就来帮我调酒,然后再去演出。”
看见李迟明完好地把酒摆到客人桌上,秋少关才不紧不慢地应了声:“现在就去。”
李迟明回到酒台时。
全场音乐霎止,下一瞬台上轰响而起。
台下不少客人离开座位,凑到演出台旁,大声鼓掌叫好,还掺杂着几声嘹亮的口哨声。
接过托盘,曹平海的视线往台上飘,“帅吧。”
李迟明的视线始终凝结在那处。
台上的秋少关格外有魅力。
与往常不同,在台上的他像是被加了层滤镜。
少年的洒脱不羁重现。
张扬美好。
“……..”
李迟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
曹平海收回视线,看见他那专注的神情没忍住笑了声,“看得这么认真?你也很喜欢音乐吧,要不也不能和秋少关成朋友,我不大懂音乐,但是我觉得秋少关就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我店里所有员工都特喜欢他。”
喜欢音乐。
李迟明摇摇头。
他不擅长,也谈不上喜欢。
从小被灌输在音乐方面做的比所有人都烂、烂得不能再烂的思想,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喜欢这个给他带来批判、羞辱的东西。
但这也是他和秋少关唯一亲近点儿的联系了。
李迟明说:“我只是在看秋少关。”
曹平海理所应当地偷着懒,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整个人压在酒台上,手撑着下巴,扭头看台上的少年们,倏地,他开口道:“你是我认识秋少关后,他第一个朋友。”
李迟明偏头看了他眼,正对上他的视线。
曹平海说:“以后你也是我的朋友,记得常来店里玩,叫我曹哥就行,别像秋少关那杀千刀的一样叫我曹叔就可以。”说着说着,他开始咬牙切齿。
“……..”
李迟明陡然问:“……..曹哥,你知道秋少关以后有什么打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