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飞月刚跌进山洞,就察觉里边有动静。呼吸声。但他才站起身,声音就消失了,想必里边的东西也听见了他的动静,警觉地屏住了气。
这座山洞斜向下延伸,洞口处藤蔓遮盖,只漏下一线天光,往里走几步就单剩不见五指的幽黑。元飞月方才一脚踩空,几乎是滚下来的,人下来了,剑还缠在洞口的藤蔓里。他抬头看了看,山洞并不算高,否则自己已摔死了。这点距离,平时他稍一使力就能出去,此时却只好干望着,感叹自己的狼狈。
既然出不去,他索性不看了,转向山洞里问:“在下没有恶意,不愿叨扰,方才听见响动,不知阁下是人是鬼?还是说,是头冬眠刚醒的熊呢?”
声音在甬道里远远地飘荡,回音不止,黑暗中传来脚步声作回应。既然会走路,想来是个活人。然而那人走了几步又停下,似乎改变主意,要等元飞月过去。元飞月就说:“在下现在过去,阁下不要害怕,也请不要害我。”
那人没有回答。元飞月独自向前走入沉默的黑暗,左右难辨,上下不分,每一步不知是迈向路面还是深渊,只能摸索着洞壁前行。等他完全失去对距离的掌控,突然平空伸来另一只手,猛地握住他的手腕。那只手手掌宽大,指骨分明,显见是一只男人的有劲的手,却只是虚握着,害怕抓疼了他,也是一只友善的手。
元飞月咦了一声,奇道:“阁下能看见我吗?”
那只手带着元飞月的胳膊向前伸去,又将他的手掌向上摊开,一根手指在他手上写起字来。那人写:听见你了。
字写得既轻又慢,像只小虫拖着翅膀爬过手心。元飞月感觉痒了,不禁握掌成拳。那人的手指在他握拳时抽动一瞬,好像想逃开,最后却停住,被他拢在手心。
元飞月倒没想到握住别人手指,很快放开,问那人:“阁下不便开口吗?”这次他自己翻开手,由那人又在他手心写:是。
“阁下是什么人,为何会在这里?我该如何称呼阁下?”
那人有问必答,依次写道:采参人,失足,王大。
元飞月方才握住的手指指腹多茧,确实像个行走山中的参客。无论真假,他从善如流地唤道:“王兄,唉,王兄,同病相怜,我也是摔下来的。还好上天开眼,叫我俩作个伴。”
知道别人的来历后,他一向礼尚往来,也要自报家门一番,此时就说:“我叫做元飞月,一介武夫,是被别人追杀到这儿的,惭愧。还好这里隐蔽,虽然出不去,也不至于被仇家找到连累你。”
王大静静地听着,末了写一句:受伤了?
元飞月的肋下受了一剑,滴滴答答地还在淌血。他按住伤口,赧然道:“血腥味惊扰王兄了吗?实在抱歉。”
王大不再写字。些微的窸窣声后,他拽住元飞月的手腕使了点力,元飞月顺着力度往前几步,摸到一片背脊,王大身躯微伏,正等着背起他。他讶异地问:“这是何意?要背我么?我就算伤得要死了也不好意思劳烦,何况我伤得不深。王兄想带我去哪儿直走就是,不用多虑。”
王大没动,元飞月就也不动,莫名地僵持起来。最后还是王大先服软,重新牵起元飞月的衣角,领着他缓步向前,走几步歇一会,生怕他劳累。元飞月领受他的好意,没有出声催促,两人前后牵连,有一阵没一阵地往更深处走去。
走了一段,隐隐响起水声,越走越清晰,他们正靠近一道地下暗流,黑暗中竟涌现了潺潺的生机。王大带元飞月停在水边,写给他:清洗,有药。
元飞月按他说的将手探进冰凉的水流。他已奔波半日,手上虽比身上干净些,也沾满尘土血污。此刻他只是简单洗了洗手,也觉得洁净许多,连声感叹:“王兄,要是没有你,我说不定会因伤口恶化死在这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该给你磕三个响头。”
王大慌忙按住他的额头,似乎怕晚一秒他真要跪下了。元飞月哈哈地笑了,赔礼道:“王兄不想我磕头,我就不磕了,就当我是说些胡话。不过你是我的恩人不假,以后无论什么事,只要捎信给我,我千里万里也会来的。”
王大没在人情报酬上和元飞月细究。他等元飞月洗好手,拉过他的手问:伤在哪?
元飞月解开两层衣衫,一边回答:“伤在左肋,不麻烦王兄,我自己上药包扎就好。”
王大又固执发作,不等元飞月反应就摸过他**的上身寻找伤口。暗河水冰凉,王大的手指冰凉更胜河水。之前手掌接触还好,此刻冷意触着元飞月的腰身,让他不由得绷紧肌腱。王大感受到他突然的紧张,手上的动作立刻停下,转而交出药瓶,连带撕下衣角沾湿,一并拿给他处理伤势。
采参客寻山访林,带着跌打药膏也不稀奇,元飞月却觉得手中的药膏气味熟悉,俨然是江湖中常用的上好伤药。他只作不知,一层层裹好伤口,重新披上外衫。人是种不省事的动物,伤口处置妥当了,精神放松,自然地又觉得饿。此地有水,想必也有鱼,然而地下世界黑洞洞的,人在这里没法做主了。鱼还是在暗河里如常地游摆,鱼目似有若无地转动,直愣愣地观瞧着岸边两个饿鬼。
饥肠辘辘,连睡也睡不着。元飞月睁着眼睛躺下,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王大也来歇会,继续聊些闲天。和王大聊天极慢,刚巧他们别无所有,就剩大把时间拿来挥霍。
王大慢慢写:我知道你。
元飞月应了一声。不等他谦虚,王大又写:你很厉害。怎么受伤?
元飞月这下只有苦笑:“为了药倒我,仇家开封了一坛三十年的好酒。”
王大写:仇家?
元飞月说:“仇家……他是谁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个酿酒的行家。我受了伤,但并不算吃了亏,就算要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喝的。醉死的从来不少,多我一个不多。”他又回忆起唇齿间的酒香,不免在萦绕着血腥的暗洞里叹息,豪言道:“王兄,你喝酒么?出去之后,我请你上最好的酒楼喝酒去。”
王大这次静止得有些久,半晌才伸手过来,却没写好或不好,而是抓着了元飞月的手腕,轻轻地握了握。
酒容易引人发梦,光是想起不久前喝过的好酒,元飞月也感到虚无的沉醉。渐渐地,困意终于战胜饥饿,坠着他沉入梦里。半梦半醒时,他似乎听见王大在自己身边坐了起来。他尤记得刚才的承诺,呓语道:“你走了么?等我喝酒去……”
还是没人答话,身边人只是耐心地等待。等听到他长而平稳的呼吸,黑暗中就传来一声轻响,某人擦亮了火石,开始无言、长久地注视。
尔巳已在洞中睡了一天。这山洞对熊来说太窄,对人来说太深,对一个受伤的杀手来说,却恰似一座黑暗的福地,毕竟杀手并不算完全的人类,他们披人皮说人话,却介乎人与兽之间。
尔巳许久未经手过人命买卖了。可杀手不单是职业,还是烙印,杀手们死后,阴差就会辨认出这血淋淋的烙印,拖他们去受刑。尔巳还没死,但旧账难清,许多讨债的恶犬也循着烙印追着他,偶尔追上了,就被撕下两口血肉。
每一个追他的人都是为了报仇。他问这次的来人:“活着不好吗?”来人说:“不杀了你,活着比死还痛苦。”
活着怎会比死还痛苦?这个问题,来人就不回答了,而是嘲笑他:“你也会问这种话?你不会知道活人的痛苦,因为你活着也像死了,因为你没有心、没有情、没有朋友。但你却有这么多废话!去死!”
尔巳就算一无所有,还有一手快剑,所以去死的不是他。来人的血溅他满身,他自己的肩胛被刺个对穿。他拿死人的衣襟擦剑,擦着擦着,手上的动作停下了。“我的废话很多吗,”他对着死人自省,“我变了吗?”
从他第一次杀人起,就有人前赴后继来杀他。之前他不曾关心来人的理由,他自己杀人就不为了任何理由。他们只是简单地见面、厮杀、暴尸荒野,现在却先说了好些废话。
某人问某个问题,意味着他关心答案。尔巳开始关心生、死、痛苦,意味着他已经有了心、有了情、有了……朋友。
藏进这座山洞睡下时,他甚至会做梦了,梦见他的朋友。
他对这朋友说:“我能为你做任何事。”
朋友说:“这很好,很自然,朋友间就是如此。我也会为你做任何事。”
他说:“除了一句话,我没法对你说。”
朋友问:“为什么?”
“因为说出来后,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
“这是你的梦,你还有不知道的事吗?”
“或许等到某个时候,我会说的。”
“什么时候?”
“我认出你,而你不认得我的时候。”
朋友仔细地端详着他,仿佛端详初见的陌生人,而后粲然一笑,问他:“你是谁?我不认得你了。”
又有人掉进这座山洞,他惊醒了。
元飞月的声音由梦里到梦外连绵地回响,尔巳一时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他走了两步,伤口真实地疼痛。
他差点冲了出去,某种本能的忧虑却在电光火石间击中了他,拖住他留在原地。自认识元飞月后,他金盆洗手,行善积德,兴起了强烈的做人的渴望,现在却一身血、一身伤、一身铁锈味,被打回了原形,再次无穷地肖似于一条斗犬。
他要以这幅面貌去见元飞月?
元飞月正在走近。他此时尚有机会表明身份,却喉头发紧,畏缩地坚持沉默。流了太多的血,出了太多冷汗,思绪已经错乱,濒临虚脱,可一个灵感自冥冥中地浮现。
他抓住了元飞月。
元飞月问:“我该如何称呼阁下?”
一根僵硬、冰冷、颤抖的手指,像个死人似的,在元飞月手上写:
王大。
他从未说过如此可耻的谎,不可回头了。
昨日的梦,今日成真。元飞月怎会到这来呢?他是被仇家追杀来的。但他是为了逃命来到这里,还是为了成全一个梦?
无论如何,尔巳已经醒了,换元飞月沉去梦里。梦匆匆而终,梦中人却真实地躺在他身边,可供他点起火把,仔细观瞧。此刻平静、温暖、别无一切声色,只有他俩的呼吸和火光的摇曳。
元飞月身上也渗着血,是他自己的。他看起来和尔巳别无二致,一样受江湖摧残。但尔巳明了他的不同,他连剑都丢了,也能喝下仇家的酒,在生人面前熟睡,因为他无愧于天,无愧于人,无愧于己。
有愧的人,枕剑而眠仍时时惊醒。对谁有愧?尔巳不曾深想。他摸上元飞月的眉骨,元飞月眉头微蹙,仍然睡着,手指大胆而轻缓地落下去,直到停在唇边。火光燃烧,无言地照亮他一举一动,他自己也像要燃烧起来。
他僭越了,可尚未想明白要做什么。或许什么也不做;或许重新躺下,挨着元飞月小睡一会;或许……
他又听见自己的梦,一个说:“有一句话,到了我认出你,而你不认得我的时候……”,一个说:“你是谁?我不认得你了。”
尔巳俯下身。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是否在元飞月身边耳语了?什么人也不曾听见。
元飞月睡醒时,发现自己已回到了洞口处,看来在睡着后,王大还是背了自己一回。但他并不是被天光照醒的。他睁眼前先感到酒香盈鼻,全为了这个才挣脱美梦。
他慢慢眨了眨眼,见酒坛仍在原地,不是自己馋出错觉。就连他的剑也回到身边,唯一不见的只有王大。他站起身,瞧见有人在地上留了十二个字:
先行一步,后患已除,君可自去。
看来那个很会酿酒的仇家凶多吉少。新酒已送到元飞月手边,他希望这不是最后一坛。
王大离开得如此神秘而坚决,恐怕难有再见的时候。一个采参人,固然可以背动自己,也可以攀出山洞找回飞花剑,但又怎能送来这坛酒呢?连王大这两字都像个不假思索的化名。可自己确实受了他的帮助,他的手虽然凉,也还是一个活人。
元飞月不期然地想起某人。那人有一柄冰冷的剑,或许那双握剑的手也如剑般冰冷。
但他不再想了。这只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发生在不闲不忙的一天。如果有人不愿提起这事,他就不再问、不再想、不再猜测。所以他只是揭开封泥,喃喃道:“一个人喝,好酒也少了点滋味。”
独饮寂寞,不过他出去后可以找到某人,再上太平楼同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