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春主人说要金盆洗手,终老古寺,并非作伪。夕山寺中除了他,只住了他从街上找来的一个流浪儿,负责每日扫洒,采买做饭。他本人已经两天足不出户,或许正反思着自己前半生的罪孽。
此夜无月。寺门没有落锁,尓巳也不敲门,径自推门走了进去。上一次,他在此与元飞月生离,这一次,已成了死别。这只是座不入流的小庙,却死了太多的人。夜风吹过庙中那株枫树时,沙沙好似鬼哭。
寺庙庭院中,也燃着一星鬼火似的蜡烛,照亮一位静坐的中年人,尓巳一踏进来,他俩就看见了彼此,显然这人正等着尓巳来拜访,或说自投罗网。中年人身量高瘦,面白无须,难以辨别具体的年岁,但左右没有别人,想来他就是裁春主人。他的吐纳极轻、极长,见到尓巳也不作一息之变,显见他拥有深厚的内力与冷静的头脑。
尓巳在门边站定,问此人:“你是裁春主人?”
中年人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回答:“世上已没有裁春主人。但你若要找报仇的人,我便是了。”
中年人的神情肃穆而僵硬。话音落后,他们都短暂地静默了一会,似乎在等待。
一枚银针自中年人身后飞来,擦过他的脸颊,钉入尓巳身边的院墙。夜色极黑,风声不止,中年人一时没有发觉,银针擦破了他的面皮,他竟没有痛呼,在破皮处,也并没有血液流下。还是尓巳端详他的脸,他才似有所察,抬手在脸上摸索,摸到了那处伤口。
在中年人身后,石榴从院墙上跳下来,手中握着一支吹管,正是她刚才吹出银针。她走过中年人身边,直走到尓巳身后停住,厉声喝问:“元飞荷,到了这个地步,还不以真面目见人吗!”
中年人笑了,笑声中不带一点窘迫与讥嘲,乍一听来,简直像元飞月的笑声。他说:“你们是第一个认出我的。这面皮还不够完美吗?”他一边说,一边撕下自己的脸,露出另一张与元飞月相差无几的面容。有一瞬间,石榴差点以为是死人还了魂。
可他绝不是元飞月,因为元飞月的眼睛绝不会那么冷。
尓巳说:“只有我们见过挽溪,知道她师承金离离,是个易容高手,曾和你在一起,你又来了华山。不过我们只是怀疑,现在才确信。”
元飞荷神色微动:“哦,你见过挽溪了。她死了吗?”
尓巳说:“她走了,已经走得很远。”
元飞荷的笑声中浮现一丝嘲弄:“我以为你是个杀手呢。”
尓巳平静道:“我确实是,现在就是来杀你的。”
元飞荷听他语气平淡,不禁评价:“小弟向我提起过你,确实是条忠心的狗。”
“胡说八道,”石榴反驳,“元公子才不会这么说别人!”
元飞荷这才正眼瞧她,问她:“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他已决心为小弟杀人,还在乎小弟怎么说他吗?不过,小弟确实没这么说过。他眼里一向只有朋友,现在的朋友和未来的朋友。我们兄弟的区别,就是一个无情,一个多情,一个活着,一个死了。”
石榴冷笑:“你如果无情,为什么几次三番来到夕山寺?你是为了自己回来,还是为了金离离回来?”
从露出真容起,元飞荷脸上一直挂着平和的微笑,仿佛他的第二张面具。此时,这张面具也裂开一条缝。他朝石榴柔声说:“小姑娘,你该走了。不然等我杀你时,想走就太迟了。”
尓巳突然打断他的恐吓,问他:“你一直以来,都有什么计划?”
元飞荷看向他,哂笑道:“将死之人,何必多此一问?”
“你既然笃定我会死,还怕我死得明白吗?难道你并没有十分把握能杀我?”
元飞荷那副微笑的面具又完好无缺了,扰乱他心的插曲已经过去,谈话又回到他熟悉且得意的领域。他气定神闲地说:“你不必激将,我告诉你就是。等明天再论剑时,我会以元飞荷的身份再夺魁。‘天下第一剑元飞荷’,这个消息传到夕山寺后,裁春主人就会羞愧难当,纵火自尽。”
“裁春主人恐怕早被你和金离离杀了,你要烧死谁?”
“不过是具焦尸,烧死谁都行。”
“‘天下第一剑’……为了‘第一剑’,裁春主人灭了金家,灭了元家。事到如今,你也要捡起这个名头?”
“不错!我也要捡起来,看看这名头有什么魔力。如果这名头果然迷人,我就一直当下去。”
“要当天下第一,总要杀死许多个天下第二。”
“你我杀的人还少吗?你根本是个杀手,杀人如屠猪狗,说起话来,却越来越像小弟。”
“他生前也问过这些?你又是如何回答他的?”
“小弟在金离离死后也追查不放,最后找到了我。我比他大些,被灭门时记得的多些,许多他以为是噩梦的,我觉得是真的。遇见金离离后,我想,师父既然能灭金家,当然也能灭元家,就替金离离做内应,查出了真相。小弟找来时,我先告诉他真相,他又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那时,我第一次想这个问题。元家是为‘第一剑’牺牲的,那‘第一剑’,岂不正是我的补偿吗?想到这儿,我就告诉小弟说,裁春主人的死是天道轮回,我要当第一剑,也是天道轮回。如果为此杀人,当然还是天道轮回了。他听后说,如果到华山论剑时我仍然想做天下第一,他就要与我一决生死。所以,我们就相约在了夕山寺。”
“你杀了他。”
“他不喜欢杀人。杀死陌生人对他来说比杀死自己还难,何况杀死我?既然要决生死,只有我杀死他了。”
尓巳沉默。过了半晌,他才说:“我现在知道,元飞月与你决战,绝不是为了替师父报仇。”
元飞荷玩味地问:“哦,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不出现第二个裁春主人。”尓巳笃定地回答。
元飞荷侧过头思忖一会,同意道:“你比我这个做大哥的还了解他了。难怪他下不了手,却要请你来做这件苦差事。我这个小弟活得太辛苦,与他走得太近的人,往往也过不好。”
“他杀不了你,又必须去见你,因为你是他的大哥,他不能杀死、不忍杀死、却不得不杀死。为了你,他说对不起我。他活得辛苦,全因为有你这种人!”
尓巳终于愤怒,拔剑直指元飞荷。剑尖映着烛光,在黑暗中刺出一点橙红。元飞荷面对剑芒,淡淡道:“终于见到你的剑,我几乎以为你是来与我舌战的了。”
“拿你的剑来。”尓巳勒令。
元飞荷当然有剑。他的剑比元飞月的更细、更长、更冷,护手处雕着两弯缠绵金蛇。他望着自己的剑时,才现出怜爱之情,不禁说:“这已是天下第一剑,你又如何战胜它呢?”
“我并不一定战胜你,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此时此地,一定杀你。”
元飞荷的眉眼从剑身后露出来,表情中显然觉得尓巳说得滑稽可笑。不过他们都不再说话,凝神静气,听风吹落叶,剑身嗡鸣,听死亡的脚步,听破绽,听金铁交击的刹那。
尓巳右手持剑,剑尖垂直指地。元飞荷亦是右手持剑,剑身横拦身前。
两人不动,石榴简直分不清是他们不动,还是时间已然静止。
恰逢此时,明月来到。云中照下一线清光,受月光感召,一枚极红的枫叶飘离枝头,飘落二人中间。
在它飘过的瞬间,元飞荷骤然出手!那柄细长、冰冷的剑变横为刺,刺破枫叶,刺破夜色,直刺尓巳!
尓巳动作稍迟,右手伸出,手中却没有剑。
没人知道尓巳右臂已废,仅仅握紧那柄垂下的剑,都在微不可查地颤抖。但他闲居农家时,日夜想回到元飞月身边,因此日夜勤练。
左手剑。他的左手剑已比右手剑更快。元飞荷出手时,他的剑已换在左手,因此动作慢了半拍。而他的右手毫不闪避,径直迎向寒光映照的剑尖。
吹毛立断的宝剑刺穿手掌,仍然向前,刺进肺腑,穿胸而出,剑身染血,红胜枫叶。元飞荷一击得手,却大惊失色,立刻想要拔剑后撤,但他的剑却纹丝不动!尓巳的骨骼肌肉卡住了这柄天下第一的剑,他甚至握紧右手,锋锐的剑身在创口中横绞,好像听见掌骨间酸倒牙床的摩擦。
元飞荷当机立断,就要弃剑而去,但他到底被拦阻了一刹那。万事都可发生在一刹那间,生如此: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只在刹那,死亦如此:尓巳的左手剑后发而至,自下而上,洞穿元飞荷的脖颈!
要问鼎华山,需要摘星十四式,而要杀人,只需要一刹那中的一剑,封喉的一剑。
元飞荷向后仰倒,尓巳向前跪倒,一片土地被血浸染,被月色照成一滩发亮、猩红、潮湿的滩涂。元飞荷躺在这片死亡的滩涂中,不知是看见了月亮还是尓巳,双目大睁,说:“嗬……嗬……”
血沫混着气流在他喉管中出入,他说不出任何话,遗言只有两声嗬嗬的气音。天下第一剑元飞荷死了,就连这个名号,他都还没有正式地接任。
这也是天道的轮回?
尓巳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出血,咳出内脏的碎片。咳嗽中的每次呼吸都剧痛难忍,他宁愿自己彻底失去五脏六腑,变成空心的来解脱。但他还是缓慢而坚决地拔出元飞荷的剑,又完整地遭受一遍穿刺的酷刑。他虽然活得已很难看,却朴素地希望死得体面些,毕竟不知道死后是否有魂灵,如果有,他盼着能体面、轻松地见到元飞月。
石榴跪坐在他身边,只是搀了他一把,手指立刻全被染成血红。她的身体颤抖着,这次却忍住了哭声。尔巳想劝她哭出来,眼泪总是要寻到出路的,要么落在地上,要么落在心里。再多的眼泪和今晚的厮杀比起来,都不算失态,落在这血泊中,都不过是漾起小小的涟漪。
可他说不出一个字。不止痛苦,还有深沉的疲惫席卷着他,好像一朵大浪,要将他打进奔流的冥河中。
人之将死时,一生的所见所为会飞快地掠过他们脑海,他们就能从自己的一生中,选出最珍贵的留作遗言。
这亦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重见人生中快乐的时日。
尓巳正经历着这样的时刻。剑、尸体、血味、石榴、夕山寺,都远远地离他而去。他逐渐陷入黑暗,耳畔鼓荡起涛声,温柔、恒定,夹着海鸥的啼鸣。他的身体与心灵,都随着涛声起伏而缓缓地摇荡。
尓巳说:“出海时我问过珠民,他们采珠前要祭祀海神,生吃海味,采珠时,却只是捆上绳子就带着采珠篮潜下去,全凭谙熟水性,不怕死而已。”
元飞月说:“这实在很危险。”
听见元飞月的声音后,尓巳的视野立刻变得明亮。他见到元飞月严肃地看着自己,显然与自己产生了不同的意见,自己却说:“我并不是每件事都听你劝的。”
元飞月没法坚持,无奈地说:“好吧,但你不能贪多,找到一只珍贝也好,找不到也好,一定记得及时扯动绳子,我立刻拉你上来。千万别犯险。”
这是尓巳与元飞月出游南海的某日,他为元飞月采来珍珠那天。珍珠严禁民采,但屡禁不止,有谋财的采来走私,亦有情痴来赠送情人。
尓巳弥留的思绪为自己的一生作排序,已然把这天列作二十余年来最好的一天。当天的每件事、每句话,都让他事无巨细地回忆起来。
他跃进海中。
大海无边无际。人一跳下甲板,就失去与世间的联系,即使是巨人,也变得如婴儿般渺小。越往下潜,越要消融在原始、蓬勃、寂静的海水里,渐渐连自己的存在也感觉不到,好像回到初生的那刻,甚至是出生之前。
但尓巳腰间还系着长绳,另一端紧紧握在元飞月手中。这绳子像根脐带,随时准备经元飞月的手将尓巳带回人世。事实上,由海底游回海面,也是由死寂游回喧嚣,由幽暗游回光亮,破水而出,仿佛再活一次。
他破水而出。
元飞月正等着他,他第一眼重见天光,也看到元飞月。如果真是再活一次,那在这次生命中,他俩就相遇在第一天,相见在新生的瞬间。
可惜他没有辨别珍珠贝的经验,虽然找了个最大的贝壳,撬出的珍珠颜色却黯淡。不过元飞月将它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承诺回去后造顶金冠来做配。
尓巳脱力地躺在甲板上,呼吸还没喘匀,听见元飞月这么说,不免微笑。元飞月在他身边坐下,俩人一坐一躺,一齐受太阳和煦地烘烤。此时世上的一切都温暖、摇摆、略带咸味,在这片海上,没有任何要紧事。
可是在渺远的天边,隐隐有乌云翻涌。云行万里,不一会儿就要携着风雨遮盖到他们头顶。尓巳忽然说:“回去后,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指的当然不是造金冠嵌珍珠这种事。
元飞月没有责怪他忽然扫兴,也没有嘲笑他莫名的隐忧。心情再愉悦,人们都会没来由地烦恼未来,江湖中不少生死,都源于这些隐忧,连元飞月自己也有许多不宣于口的心事。
他们总有直面这些烦恼的时候,但不是此刻。元飞月说:“我们驾船出海,不着天地,已把凡尘俗世远远抛下了,至少在这儿没有过去的恩怨,也没有未来的烦恼。这几天,你不如当我们是海上的游魂,还等着投入人世,重新开始。”
尓巳枕着自己的双臂,听元飞月说话,悄悄地偏过头去看他。平日里元飞月素来像一尊坚毅的神像,这时侧脸镀着太阳的金辉,却显得柔软。
他时时想起这一瞥。
那片乌云果然在傍晚时吹来,太阳落入云后,天黑了。尓巳眼前再度陷入黑暗,他慌乱地坐起身,问身边人:“你还在吗?”
无人应答。
石榴已在尓巳身边坐了一会,等他最后的话语。他比元飞荷幸运些,还保有语言的能力。突然间尓巳低语一句,石榴连忙俯下身,侧耳听仔细。
尓巳的声音低如蚊鸣,夹杂着痛苦的喘息,每一个字却都让石榴听清。她先听尓巳不知向谁问一声:“你还在吗?”停顿一会儿后,自顾自接着说:“天光下,我第一眼见到你……希望就停在那时……在海上,只有你我……”
他见到了谁?石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有夜色。可她喃喃道:“元公子。”
一颗泪珠终于落在地上。
世有无情人,也有多情物。鸳鸯交枕,红豆连枝,水不逆流,但落花可伴流水,鸟不飞返,但流云可逐飞鸟。最后一句话,最后一次呼吸,从此后再没有是非恩仇。只有海浪仍然轻拍船身,他们是海上的游魂,等着投入人世,在第一眼遇见彼此,一切从头开始。
涛声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