尓巳与石榴启程时,离论剑之日不远,路上秋雨下成了灾,江河漫溢冲毁官道,等他们赶到华山,论剑已论出了一二。
往常来说,论剑的输家子弟会垂头丧气,赢家门派上下也免不得喜笑颜开,乃至耀武扬威,总之山下行人,悲喜之色是十分分明的。然而他们走过整条长街坐进酒楼里,却觉得路上见到的人个个都面目凝重,倒像论剑之事还没定论似的。
石榴难免好奇,招来小二打听今年谁拔了头筹。小二听见这个问题,脸色也怪异起来,似乎想笑,又觉得笑出来丧良心,苦苦憋住了。他们身边坐满了人,说不准哪桌是哪派,小二只有压低声音,悄悄给石榴说:“四山八派十六宗,全被一个裁春主人打趴下!听说他已蝉联两届。但是他自己有个梅香坞,三年前被人灭了门,说不定因此走火入魔,今年赢了之后,竟然当着全武林的面说起一些丧天良的丑事……唉,听得多少前辈后生坐立难安,恨不得自己是个聋的!”
石榴大惊,她先想失踪了三年的裁春主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元飞荷去了哪里?又听小二极尽夸张地感叹“丧天良的丑事”,便多塞了一点碎银给他,催他讲:“什么丑事?”
小二得了酬劳,恨不得变成个说书的,更绘声绘色地往下说:“他先说,自己十年之前为了问鼎天下,请金家铸了一柄碧环剑,后来他怕金家为别人铸出更好的剑,就把金家赶尽杀绝了!大家都知道金家一夜覆灭,谁知道是他干的!更可怕的还有呢,他又说,自己剑术独步天下,也有两个天赋卓绝的传人,就是元家两兄弟。之前,人们说那是他从饿殍堆里救回来的,这次他却直说自己路过元家庄时,察觉兄弟俩是万里挑一的好料子,想要收徒,却只想要无牵无挂,无根无系的孩子当徒弟。这俩小孩父母俱在,但是小得记不住事,所以他就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父母……哦不,把整个元家庄!全烧杀殆尽了!”
“什么!”石榴不禁叫道,拍桌子喝问小二:“你说的都是真的?别编些故事来骗我!你——你发誓!”
尓巳本来不动声色,边听边倒茶,听到最后一句,惊愕中没收住力,一下捏碎了茶盏,茶水迸溅。他手中被瓷片划出血痕,却恍若未觉,只是看紧了小二,眼神和石榴一个意思:除非小二赌咒发誓自己所言不虚,否则他就要大难临头了。
小二开始只是多嘴,后来只为了赚点外快,此刻被他俩凶恶地盯着,吓得差点跪下去,真的举起手大喊起誓:“天地良心,刚才有一句假话我被雷劈死!裁春主人确、确实说了这么两件畜生事!他还说晚年心境变化,自觉有愧于世,这个第一剑的名头也不要了,大家如果有意,可以三日后再行比试,选个新的第一剑出来!他已决定不再过问尘世,要终老在华山脚下夕山寺中!说完这些他真走了,大伙也散了,这都是两天前的事了,他们就等着明天真的重新比一轮呢!大哥,大姐,您两位明鉴,开恩,这都是我听别人说的,全华山都知道啊!没编一个字!”
石榴听呆了,她知道元飞月不满五岁被师父带回梅香坞,如果小二说的是真的,岂不是说他认贼作父二十余年?她想起元飞月最后的时日,他不但预知了自己的死,还坦然地接受了,甚至言辞中隐隐有解脱之感,难道他……那时就已知晓……
她脑海里思绪纷扰,一时头都痛了,想不到还有什么能问。尓巳倒想起他们追到此地的目的,问小二:“那元飞荷呢?他在哪里?”
“这……谁知道?如果他真来了,怕是师徒反目,收不了场了!”
小二知道的也不过这两天传遍华山的轶闻并上一点编排,尓巳索性挥退了他,倒让他松了口气。只剩他俩相对静坐,最后石榴哑声道:“这,我从未想过……公子他,他……”
她说不下去。当初来华山时,她觉得一切都尚有转机,不管是多么棘手的事,就算元飞月不能解决,凭他的人缘也能找来各方才俊作帮手,所以她一直不解,何以元飞月就那么心甘情愿地去死了?此时知道了其中的隐情,她却宁愿永远想不明白这件事。
可这件事,所谓识人不清、认贼作父,已经遍传天下了,此后人们如果知道元飞月死了,就要觉得这是尴尬、冤枉、不值得的死。
与他传信相约夕山寺的是裁春主人吗?他是否在追查梅香坞一案时知晓真相被灭了口?他死得那样轻易,难道就为了忠孝吗?
石榴的心高高地摇摆着。她知晓了一件事,却又有了千万件想不出的事,许多答案已随着元飞月掩埋。就连元飞月,也变得不可知、难揣测起来。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诚然这是一桩难言的密辛,但自己亦是他亲密的人……他有许多亲密的人,却没有一个诉苦的人。
或许自己与他相处时,所见所感只是月亮的余光,真正的月亮孤悬于天,只有他能照亮,他便寂寞地照亮。
尓巳打断了她飘荡的思绪,站起身,沉声道:“我们去夕山寺。”
石榴仰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看得太久了,双眼差点滚出泪珠。她问:“元公子为什么这么做?”
她没有解释元公子如何做,也没希望尓巳回答。她知道唯一能回答的人永远也不会开口了。
然而尓巳回答了她。他既轻,又坚决地说:“我们去夕山寺。无论怎样做,元飞月都是元飞月,我要做的事,始终也只有一件——”
当他继续说时,石榴亦反应过来,与他同时喃喃道:
“——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