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飞月对尓巳说:“我们认识快一年了。”
说这话时,他们正一起待在老君山中。
武林中有清风剑派,人如其名,门派上下两袖清风,只有开山祖师传下一尊玉雕龙,是镇派之宝。月余前,这尊玉雕被“空空儿”侯轻盗走,清风剑派苦寻不得,便来求助于元飞月。左右无事,尓巳陪他一起追查。
轮到元飞月出马后,侯轻留下的踪迹就好找得多了,他们一路追着进了老君山。这里曾是道教参悟之地,碧树遮天,溪流不绝,一花一叶都有静美之姿。
侯轻是个高瘦的青年,身形像一张薄纸,能吹进任何宝库的门缝中。找到她时,她在树间结了张吊床,枕着双臂午睡,听见二人的动静,眼也不睁向元飞月抱怨:“来得好慢!”简直像这座山的主人。
元飞月似乎和她很熟稔,不怕她设埋伏,也不怕她跑了,站得稍远些问她:“清风剑派廉正清苦,只有这尊玉雕龙,既是宝物,又供门人寄情怀祖,你偷了去,不是为难人家吗?”
侯轻翻身下地,终于正眼瞧过来。她不知从哪儿捧出那尊玉雕,雕得龙身舒展,确实美丽非凡。侯轻爱不释手地再摸两下,抛还给了元飞月,趁元飞月匆忙接住时,她反驳道:“少来说教我,我知道清风派的作风,又没给他们变卖了。元公子,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元飞月拿稳玉雕,打量一圈周遭风景,赞叹道:“山势秀美,林风清润,比起皇家避暑之地也不差。”
虽然不知道侯轻为什么问,但要他回答,他就好声好气地回答,引得侯轻大笑:“不错,我也喜欢这儿!清风剑派什么都好,就是不知变通,我写了拜帖想观瞧玉雕,掌门不准,我干脆偷来一次瞧个够。知道是你来追我,我又留下许多线索,请你来此游玩一番。一件事中,我饱了眼福,你小休一假,带回玉雕还博得侠名,是一箭三雕的好事。我为人大度,就不用你谢谢了。”
元飞月摇头笑道:“要说世上有不见血的武器,只有你这张嘴了。”
他们唱和之间,尓巳成了外人。虽然元飞月交游广泛,盗贼变作朋友也不稀奇,但在这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好像只有他一个不高兴的人。他不禁冷笑:“做贼就做贼了,还有许多狡辩。”
话未说完他已经后悔,自己莫名生气,为什么要扫元飞月的兴?然而侯轻夸张地环视一圈,惊讶道:“奇怪,我好像听见木头在说话。”
元飞月按住尓巳的肩膀,另一只手朝侯轻摆了摆,让她别再逗趣。侯轻功夫粗浅,单靠轻功冠绝天下,她第一眼看见尓巳时,就看出他是个惯会杀人的,此时她不知道尓巳的后悔,怕他真拔出剑来,就扮个鬼脸,倏忽间飘然远去了,剩下声音远远地传来与元飞月说:“我在山里真有座避暑的小屋,你要喜欢就住着。便宜那木头了!”
等她彻底不见了,元飞月的手才放下。尓巳的视线追着他的手落下去,低声道:“抱歉。”
元飞月也朝他摆手,安慰他:“侯轻说话,菩萨也不一定听得下去。但她心却是好的,留了这座山给我俩。你要在这儿道歉,就是辜负青山了。”
听他说来,尓巳心中才轻松,才头一次感到这座山的可爱。元飞月谈话间已走出几步,他也紧跟着追上,和元飞月并肩走了。
侯轻是个富有生活意趣的窃贼,在山中伐了一座木屋出来,推开门,墙边挂了一列竹箫,都是她闲时自己做的。元飞月瞧见了,一时兴起,就要教尓巳吹箫。他先示范了一首樵歌给尓巳听,通常来说,是应该琴箫合奏作渔樵问答的,但元飞月单单吹箫,也没让人听出乐声有哪里残缺,一来他吹得好,声韵连贯悠长,多作变调,二来听者是尓巳,那是万万听不出元飞月的错的。
他教尓巳吹箫,自然是手握着手。尓巳能一剑封喉,却无论如何按不明白竹箫上这六个孔。他或许并不是缺少天赋,只是这一双残酷冷血的手挨着了元飞月,实在是烫得要融化了。
他越学越错,错得越多,元飞月的手指越来纠正他。最后他差点把竹箫捏得粉碎,只能违心说自己要单独摸索一阵。他不敢让元飞月瞧出自己的分心,硬着头皮呜呜咽咽地吹下去,元飞月听着他冤鬼泣诉似的箫声,也不烦恼,反而微微笑了。
尓巳要自行摸索,元飞月就闲下来。他走到桌前铺纸研墨,拿玉雕龙当镇纸,临起《避暑帖》。桌案摆在窗前,窗外鸣鸟啁啾,枝繁叶茂,一窗浓绿衬着他挺拔的身影,为他作着装裱。他既运笔如飞,自己也如写出的字一般,金钩玉划,骨气洞达。
尓巳渐渐吹不下去了。他瞧着元飞月,瞧见元飞月颈后有几绺微长的碎发,弯进了衣领里去。
这夏天还是太热了。
元飞月临到最后一句,听见身后的尓巳没了声响,便接话说:“我们认识快一年了。”
尓巳不明所以,点头说是。
元飞月把笔搁下,转身说:“和见面时相比,你反而现在看着年轻些。”
这不是什么浪漫的话,却叫尓巳彻底燃烧起来,心如擂鼓,呼吸得喉咙都痛了。他思前想后,最后轻声说:“人快乐时,总是看着年轻些。”
元飞月眼里笑意盈盈的。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温柔地赞同道:“不错,是这个道理。”
当天晚上,尓巳像发起高烧,混沌地梦见了元飞月。他梦见元飞月坐在窗沿上,窗外挂着一轮硕大的圆月。明月朗照,照得人发了疯。他起身走去元飞月跟前,开口前眼泪先落下来,哑声向这个虚幻的梦影问道:“人快乐时,也会痛苦吗?”
元飞月仍然温柔地望着他。“你为什么会痛苦?”他问。
“我已是你的朋友,可是并不满足。我从未这么、这么……这么贪心。”
“人都会贪心的。遇见我后,你才有活着的心。”
梦影解开尓巳的衣带,抚过他的胸口,引起一阵阵欢愉的战栗和喘息。他问:“你仍然痛苦吗?”
尓巳再也站不住,跪倒在元飞月脚下,泣不成声。
梦就此醒了,尓巳一身冷汗像溺了水,呼吸却是滚烫的。窗沿那儿自然没有元飞月,却飞来一只猫头鹰,飞禽嵌在清白的月色中,圆睁的双眼似乎看穿了尓巳的心。
然而真正的元飞月离他也只有一墙之隔。他挣扎起身,贴着一堵薄薄的木墙听见了元飞月熟睡的呼吸。
“我是个知足的人。”他望着那只猫头鹰如此自言自语,真的落下泪来。
年光匆匆,当尓巳与石榴赶去华山,住进客栈时,同一轮逼人的圆月又降临窗前。夜色深深,灯火渐次熄灭,尓巳也准备睡下。他洗漱后打散束发,俯身熄灯时发丝散落身前,飘摇的烛火刹那间照亮其中缕缕白发。
人的心因什么活了,也因什么死。人快乐时便年轻,反之亦然。或许尓巳从未离开满月的夜晚,他已永远被这月亮纠缠住了。圆月催人,催促他一夜白头,也耐心地等着为他收尸的日子。在春风庄,月亮笼住了两个人的相遇,在老君山,月亮审视了一场浑噩的惊梦。在结局时,月亮一定也会高挂着,照耀着,冷眼观瞧人走到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