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九月,又到春风庄。
元飞荷已经久未有消息。有人说他在太行山悟剑,有人说他出了南海寻仙,都是传说。今年许多人却知道他回了春风庄,代替他未回来的弟弟。
一只微颤的右手。
它叩响春风庄的大门。
一个女孩被敲出来,从门后探头,打量门外的来客。她问:“你们是谁?”
石榴站在尓巳身后。她没有见过这张年轻而天真的脸,也问:“你又是谁?我们听说元家大哥回了这里,有要事找他。”
女孩说:“我叫挽溪。今年到了论剑的年头,元大公子找不着元二公子,先代他去华山了,留我在这儿看家。你们要找他,往华山追去就行。”
挽溪似乎很怕羞,一说完就重新关了门。石榴头一次在春风庄吃闭门羹,不禁愣愣。尓巳在她身旁,也呆然地站着。石榴回身看见他,问:“你又是发什么呆呢?”
尓巳摇头。刚才挽溪推开一条门缝,他从那道细缝中窥见庄内庭院中的桂树,圆月光华潺潺,照亮今夜,和照亮他初来的那个夜晚一样,花仍是桂花,月还是明月,一切仿佛没有区别。
秋风依旧,从多年前吹到多年后,吹去天外天,梦中梦,吹至魂牵梦萦,亿万年永不止歇。
如常的中秋夜,只有人轻易地永别了。
他们沉默地回到客栈,心中都有万般思绪。石榴说:“元飞荷踪迹不定,公子一死,他却过来找人了。”
尓巳说:“也许是为了华山论剑,这本是一件大事。元飞月的死讯秘不外传,他自然不会觉得小弟死了,传信联络不上,赶过来找人也正常。”
石榴没被说服,眉毛仍担忧地蹙着。她迟疑道:“公子生前和大哥书信往来最多,包括……包括他去华山前也是。”
尓巳沉默一瞬,提剑站起,坚决道:“我再回去一趟,元飞荷如果有事,刚才那开门的孩子也许知道。”
他匆忙赶到,再敲门却敲不出回应了,干脆翻上院墙,登高打量。这次来得太晚,又来得很巧,刚好望见一道瘦小的背影牵马走出偏门,虽然换了衣装,看不清脸,但从身量看正是挽溪。那人好似做贼,巡视一圈后,飞快地骑马走了。
尓巳箭一般追去。偏门外小道曲折,一眼望不穿那人的行踪,只有马蹄印散落在泥土落叶间,沿着这痕迹总不至于跟丢。杀人,少不了和马比脚程的时刻,如果路过农户或者驿站,能牵匹马赶上自然最好,否则他也会不眠不休地追下去,追到那人怕了他,认了命。
这条路上人迹着实稀疏,追了许久也只看见一行蹄印。路边驿站自然是没有的,只有一间茅草野竹搭的茶舍,配一个偷闲的小二。尓巳并不渴,但是路过茶舍时,他看一眼路,再看一眼茶舍,转身坐了进去。
小二等来今天头一位客人,偏偏还是个凶煞的黑衣人,连忙清醒了,点头哈腰问尓巳的吩咐。尓巳不说话,推杯示意小二倒茶。等茶水将满,他突然攥紧小二的手,茶水顷刻间溢了满桌。
小二吓一大跳,以为他要杀人,差点摔了茶壶。最后虽然握住了,手也抖得茶壶盖子碰盖沿,咔咔作响。他颤声问:“客官,您哪不如意?都好说,没来由浪费茶水。”
尓巳的手指圈过小二的腕子,说:“你心跳得好快。”
“您太气派,小的紧张。”小二陪笑。
“但你却不流汗。”
“这……天转凉了,没觉得热。”
尓巳说:“确实,到中秋了。你身上有股桂花酒味。”
小二闻言,低头在衣服上嗅两下,仍然挂着笑脸说:“客官鼻子灵,有品位。我们掌柜的酿了两坛过节,方才没有客人,我偷喝了两杯。您看得上,我也给您倒来。”
尓巳瞧着他,终于松了手。小二顾不上腕骨生疼,如蒙大赦地站直了,刚想溜开,却听见尓巳说:“不用骗人了。你一定是从春风庄里挖出了元飞月酿的酒。我知道这味道,一辈子不会忘。”
小二悚然低头,看见尓巳目光如炬地盯死自己。因为提到了曾喝过的一杯酒,他看上去正要杀人,也正在微笑。
小二放弃了挣扎,在他面前揭下整张假脸皮,露出底下冷汗涔涔的真容,确实是才给他开过门的挽溪。她放跑了马继续往路上走,自己易了容,来这里扮小二。如果不是贪了一杯,她保证能一骗一个准的。为了杯桂花酒露馅,她不禁骂尓巳:“鼻子这么灵,记得这么牢,真像条狗!”尤不解气,又骂:“元飞月的狗!”
她揭下面具,把性格的伪装也揭下来,一点也不像初见时那个羞怯的女孩。尓巳并不生气,听见别人把自己的名字和元飞月念在一起,他往往都不生气。他示意挽溪坐下,挽溪大剌剌地坐了,还给自己倒杯茶。
喝干了茶,她说:“别追我了!我还年轻,还不到死的时候呢。谁雇的你?我付你双倍。”
她不仅变得牙尖嘴利,俨然还非常熟悉人头生意,是个老江湖了。
尓巳摇头:“没有人雇我,我是为了报仇。”
挽溪问:“报元飞月的仇?”
尓巳点头。
挽溪说:“我以为你是个杀手呢!”
尓巳说:“杀手与杀手亦有不同。”
挽溪转着茶杯,想了一想,同意道:“不错,虽然做的都是献身效死之事,但献身于主,献身于友,献身于不可得之幻梦,这就不同了。”
她笑道:“喂,那你这柄千金之剑,又是献给什么了?”
尓巳不再作答。挽溪见到他的沉默,不禁再轻哼一声:“元飞月!”
她说:“你既然为元飞月卖你的命,想必也能理解我了。小姐对我好,我也要报她的仇,为了这个,你无论问我什么我也不会说的!”
尓巳问:“哪个小姐?”
挽溪果然说到做到,闭紧了嘴巴不发一言。尓巳斜睨着她,冷冷道:“你就算不说,我也会杀了你。你家小姐难道就是这么教你的,教你毫无意义地去死?”
挽溪别过脸,这次连眼睛也闭上了,引颈受戮。
尓巳把剑拿到桌上,挨着她的耳边拔剑出鞘,金属阴阴地摩擦,听得她一阵阵发抖。拔出剑后,尓巳把剑刺进桌上,一声闷响,吓得她差点跳起来了。
但她还是咬着牙,不说话。
尓巳无奈,说:“你不说,我就猜了。是金离离,对不对?这么精妙的易容手法,她能教会你。也只有她,才需要你为了报仇来到这儿。”
挽溪终于把脸转回来,瞪了尓巳一眼,怒道:“算你聪明!你既然知道我为了谁来的,就别再问我别的,你们杀了她,我死也不会说!”
那个雨夜毁掉的人远比想象中多。想起金离离的死,挽溪连自己的死也不怕了,隔着桌上一柄杀人的剑看尓巳,神情想要生吞了他。
他们互相望着,进行着一场意义难明的角力。论生死,自然是尓巳能杀死挽溪,但生死不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他们一个是逃的,一个是追的,逃跑的人是逃向生路,追的人却是追着死人的遗言。
他们中谁是有活路的那个?一个人将死了,眼睛还亮着;一个人能杀生,身心已殉了葬。
马蹄声轻轻地踏入这角力场中。他们都转头看去,看见挽溪放走的那匹马失去了骑手,漫无目的地闲遛,竟然又返回了茶棚。它是匹通人性的马,看见挽溪了,就停下来,站在茶棚外打着响鼻,撅着蹄子,等待挽溪出去,重新和自己上路。
这是挽溪从春风庄牵出的马。庄里的骏马,都是由元飞月一手驯养的。
尓巳把剑拔出桌面,留下一个空洞的豁口。他说:“你走吧。”
挽溪警惕地注意着他,问:“你放我走?”
尓巳说:“你可以走得远远的。”
挽溪没有动作,正思忖尓巳是否想跟踪自己。尓巳反倒先离开了,远离茶棚时,他听见身后又响起轻轻的马蹄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逐渐再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