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中风沙不止,吹散层云。一杆金边红底的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旗面上飞着个金线绣的“胜”字。
围着这杆旗,一行人正在整理行装。站着的不到十人,牵了将近二十匹骆驼,是一支颇有规模的驼队。进入戈壁前,人数本来更多,不过已有好几个倒在了地上,将永远留下了。
此地刚结束一场恶战。好些尸体不分敌友,笼统地堆聚一处。鲜血浸润了干涸的沙土,腥味远远地飘散。这群人没空换个干净的地方,领队就在尸山边、腥风中指挥幸存的手下清点货物,一匹匹骆驼数清楚,确保万无一失。
他们并非临时聚在这面旗下的乌合之众。队伍中许多人相识十年以上,是彼此儿女的义父,但此刻他们只关心货,对任何人的死活都无动于衷。寻常的驼队少有如此冷血的。
忙碌的群体中唯有一人伫立不动,抱剑望向戈壁深处。领队默许了他的静止,连旁人经过他时也有意地绕远些。他们连尸堆都不避讳,却避讳这个活人,想必这是个可怕的人。不过此人只是无害地站着,甚至主动向旁人搭话了。
“吴大当家,”此人身姿仍然静止,只有声音与领队说,“有人来了。”
他的感官比常人敏锐。等他话音落下,大家才听见风中隐隐的驼铃声。铃、铃、铃……铃声单调而平缓,说明来者是孤身一人,并且走得不急。
“不会是沙匪。是什么人呢?”吴大当家听得有些出神,不禁喃喃。随着他的自问,大家头一次停下手上的活计,都听起这戈壁中的驼铃。
不多时,骆驼走进了他们茫然的视线。一匹纯白的单峰驼,胸前挂着那铃铃作响的银铃,一位青年男子握着骆驼的缰绳。这名神秘客戴着遮阳的笠帽,围着防风的面巾,身披一袭月白的长斗篷。人们看不见他的脸,看不清他的武器,也猜不出他的来意。
倒是能看见他的眼睛。那对乌黑的眼珠好像两颗荔枝核,湿润而甜蜜。
此人在稍远处勒住骆驼,不至于吓飞了面前这群惊弓之鸟,铃声渐止。他看过“胜”字旗,看过尸堆,看过抱剑的人,最后看向吴大当家。“你们是常胜镖局的人?”他问。
“阁下是?”吴大当家仰起头。迎着烈日,无论如何眯眼都只觉得看见一片白影。对来历不明的人,他往往只问“哪里来的鸟人”,此时却没来由地觉得,说话还是尊重文雅些好。
神秘客受了他的尊重,也很客气地回答道:“我是个闲人,没有江湖上的名号。只是听说聚海帮预备在戈壁里劫你们的镖,赶来看看能不能帮忙的。不过,我似乎来晚了。”
“他们都已被我杀了。”持剑人横插进对话。
常胜镖局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镖局,吴大当家一手立起这面胜字旗,与开国皇帝无异,此时被人抢话,竟然眉头也不皱。对于持剑人的一切言行,旁人好像只有退让。
唯独神秘来客转过头,迎向持剑人的目光,自然地端详他。
“你一个人杀了他们所有人?”神秘客问。
“我正是为此被雇来的。”持剑人答。
神秘客点了点头,还是对着吴大当家说:“既然有高手坐镇,聚海帮已被打败了,我也该走了。吴大当家,回见。”
“慢着,阁下为什么专程赶来帮我们?来了又为什么急着走?”吴大当家喊住他。
神秘客那双乌黑的眼睛微微弯起了,就知道他在笑。他笑道:“我是个闲人,闲人做事哪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呢?听说了就赶来,了结了就离开,没有一点儿阴谋。告辞了,好么?”
“慢着。”又有人挽留。神秘客来得容易,走得却艰难了。出声的又是专爱插话的持剑人,不过他只是想让神秘客稍等一会。他说:“我跟你一起走。”
吴大当家被吓着了,问他:“我们签过契,你要一直保这趟镖到葫芦园!”
持剑人不耐地皱眉:“出了戈壁就是葫芦园,没区别。”
好没道德的人。吴大当家终于有点当家的派头,怒斥:“万一就在这点距离上被人劫了,你担得起全责吗?”
持剑人阴沉沉地瞥他一眼,走向尸堆,在里边辨认了一番死人的脸,挑中了聚海帮的帮主拎出来。众人先听一声嗡鸣,后才见着他拔剑出鞘。剑在手中,极其干净雪白的一柄剑,好像刚从剑池里淬出来。
这么干净的剑,怎么值得人害怕?
他剑身一挑,割下死人的脑袋,将那颗人头高高挑起,直递到吴大当家面前。此时鲜血才流过剑身,像盘了条红蛇在上边。这柄剑洁净如新,只因为它的主人杀人太快。
持剑人说:“你把这颗人头挂在旗杆上,再有劫道的,就告诉他们这是聚海帮的帮主,如果动手,我会把他们和这颗头挂在一处。告诉他们我的名字,要是这样也被劫了,我就担全责。”
此人不讲道理,最终却如愿以偿地与神秘客一起走上回头路。吴大当家单给他留下一匹骆驼,领着其余人扛起胜字旗继续横跨戈壁,旗杆上挂着那颗血淋淋的头。此人话不多,却很使人信服,说服别人并不靠他的语言。
他为了和神秘客同行不惜毁了常胜镖局的约,真上路了却沉默。反而是神秘客先对他说:“你的名头这么有用,或许我也该起个响亮的名字。”
持剑人问:“你认得我?”
神秘客说:“我是个无名之辈,却听说过很多有名之人呢。你是‘钱通天’,对不对?如果是钱通天,自然能靠名字吓退路匪。但我想这不是你的本名,你根本也不姓钱。”
“钱通天”说:“这只是个诨号。只要给够钱,就能找我做任何事,而只要找到了我,就没有做不成的事。”
“好有自信。”神秘客赞叹。
“钱通天”补充:“除了一件事,我不接人命买卖。像今天在保镖路上和人动起手来倒无所谓,但要专找我杀人,我是不做的。”
神秘客侧头看他,他目不斜视。神秘客问:“你和每个人都要解释一遍吗?”
“钱通天”说:“一般只和主雇说。但是,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件事。我还希望你知道我的本名。我叫尔巳,尔尔的尔,巳蛇的巳。”
神秘客停住骆驼,尔巳多走几步,也及时地勒住,回头望向神秘客。他仍然面无表情,却似乎十分紧张。神秘客的脑袋由左歪向右,又由右歪向左,来回地打量过他,确认道:“我俩是第一次见面,是么?”
尔巳说:“我还没见过你的样子,怎么知道是不是?”
神秘客大方地取下面巾,露出底下英俊而年轻的笑脸,又问:“是么?”
尔巳定定地望住他,许久许久,才犹豫地点头:“是的,我没有见过你,但是……但是……”
他结巴了,神秘客替他说:“但是我却觉得与你熟悉,长相也是,名字也是,连你的剑也是。也许我们是前世的朋友、梦里的朋友、来生的朋友,在这儿又碰上了。也许我们什么也不是,只是投缘。要知道,也不是每个人想和我同行我都答应的。”
他始终面带微笑地说话,语气平静,甚至还有闲情让尔巳猜:“你来猜猜我的名字。”
尔巳不假思索道:“一定有个‘月’字。”
“哦,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因为我就是知道。”
“你结巴得越发厉害了。”神秘客不公布对与不对,又催动骆驼走起来,反把尔巳甩在身后。尔巳深呼吸了,一口气利落地追问他:“我猜得怎么样?”
神秘客摆了摆手,回头笑道:“我叫做元飞月,你猜对了,真是有缘!”
尔巳终于也笑起来,赶去了元飞月的身边。戈壁中留下两行并肩的蹄印,还有那铃铃的铃声,都一齐往更远、更远处去了。
后边的事,本不必再写。不过直到他俩走出戈壁,有些话听来还是有趣的。
尔巳问:“你的剑呢?”
元飞月说:“我不是江湖中人,何苦带把自寻烦恼的剑。”
“我为你锻一把好吗?单用来欣赏,或许叫做飞花剑。”
“这也是个很熟悉的名字,听起来是一柄漂亮的剑。你且锻吧,我把它挂在房里。”
“你住在什么地方?”
“闲云野鹤庄。”
“邀请我去作客好吗?就当回礼。”
“那是个闲人聚散的地方,你得闲时欢迎你来。”
“你知道常胜镖局这趟镖押的是什么吗?”
“是胡三公子为胡老夫人八十大寿准备的寿礼。要横跨戈壁送到天福地禄葫芦园去,只有常胜镖局敢接,武林中已传遍了,连我这个闲人都听说了。原来是找了你保镖。”
“你又知道我保镖的报酬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这颗世无其二的龙宫珍珠。本来也是寿礼,给我当了报酬。这也送给你好吗?”
“送给我作什么?我哪有可以戴珍珠的地方?”
“打顶金冠,珍珠就嵌在上边。”
“非要给我吗?”
“我素来喜欢搜罗珍珠,之前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见到你了,觉得是欠你的。也许我上辈子欠着你一颗顶好的。”
“难道我俩今天遇见,是为了清算旧债的吗?我不这样觉得。”
“那是为了什么?”
“反正不是为了旧故事,不是为了你欠我、我欠你。要我说为了什么,或许是为了今日、明日、大后日的新故事。不知是好是坏,但总归是全新的。”
“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