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少钧返回侦查第一线后,当日天黑前终于找到了其余失踪的十一名孩子。
从南坊镇平安儿童福利院出发的大巴车上,十二名孩子、三名大人,除了宋良朝至今行踪不明,其余人员全部找到。整整十四条鲜活的生命,只有身负炸弹被当做诱饵的李苗一人幸存。
十一名孩子的尸体,全部在蓄水池的底部找到了。尸体被泡的不成样子,初步尸检死亡时间都在四十八小时以上,也就是说,黄蝎在蛙鸣直播平台上所谓的直播视频,的确是录播陷阱。
阴险毒辣的局最适合捕获比自己看起来更加强大的猎物,就像一只蝎子,早就给陷阱里的兔子淋了毒,等待巡游在丛林里的猎豹上钩。
修少钧站在排水系统入口处,这周围早就拉起了警戒线,被顾玦申请调来的特警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宋志和市局局长赵卫疆并排站在一起,面色冷硬神情严肃,唇角边的法令纹好似两把锋利的刻刀,将两人的面容莫名雕刻出几分相似之感。
他们身边是一排尸体,上面盖着白布,好似那一层薄薄的布料可以压制住尸身上那充满怨恨的无辜灵魂。
不过,活人听不到灵魂的哀声,死者都是孤儿,亦没有人会来替他们鸣不平。
案件主犯已经身亡,如果将这般惨痛的结果就此压下,无论对于哪一方来说都是百利而无一害。赵卫疆明白,宋志当然也明白,可他们在这里并肩伫立了许久,始终没有一个人主动开口对此事盖棺定论。
他们权衡利弊知道该怎么做,却都无法这样做,究其根本无非是‘良心’二字。若为减小社会影响保全市局公信力将此事尘封,他们的良心都过不去。一名心中怀有正义,肩扛五星的人民警察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
修少钧制服笔挺,上午从医院出来时颓唐的面容已经抽空打理过,虽疲态难掩,但不再显颓唐。他走过去,按照级别品阶先给赵卫疆敬了个礼,然后朝宋志敬礼,如实汇报收尾工作。
“……共打捞出十一名死者,皆系平安儿童福利院大巴车绑架案受害儿童,成功解救人质一名,目前无生命危险。涉案嫌疑人共计六人,全部在顽固抵抗中阵亡。至此,大巴车绑架案,共十五名受害者,一名获救,一名失踪,其余均遇害。解救人质过程,执法记录仪录制完整,可作呈堂证供。”
暖风和煦,柳枝青葱,大雨过后必是晴空。
宋志却如寒风扑面眼底覆霜,他哀叹一声道:“这一战,是我们输了。”
“是啊,一败涂地。你们说,究竟败给了谁?!”赵卫疆说完不等回答便转身离开,仿佛那只是一句不指望得到回答的质问。
修少钧眉头紧锁,看到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拳头紧握骨节泛白。
医院床头的百合花在修夫人的精心打理下,变得颇具艺术感,修夫人本人非常满意,自认发挥出了十万学费的插花艺术课程的全部精华。
短暂欣赏了片刻作品后,她就将目光重新落在了陷在雪白被单里的年轻人脸上。
黑发男孩长相着实漂亮,之所以用‘漂亮’来形容,是因为他此刻闭上了眼睛,显得乖巧可人。倘若是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双仿佛蕴含了遥远星空的眸子给他平添了些许不可一世的张狂,看一眼,就让人心痒得抓肝挠肺,想要触碰却又怕玫瑰扎人。
最初的愤怒失望退却,静下心来细细回想的时候,修夫人就觉得,正是这样的孩子才最配自家儿子。
才貌双全,阳光活力,正好可以好好摇一摇自家那棵不懂风情的死木头。
以后啊,两人去福利院领养一对儿女,女儿就让她来带,教养成一名聪明优雅的淑女;傻小子交给这俩人好好教导,说不定将来又是一名顶天立地的好警察。
女人的心思一旦自我放飞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等修夫人回过神的时候,抬眼看到突然出现的苏察,冷不丁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又来了?”她这话其实是在问旁边的佟叔。
佟叔多年默契,自然明白,立刻抢在苏察前面回答说:“苏先生敲门了的,想来看看弟弟,我就让他进来了。”
因为先前的事情,修夫人对这位未来亲家并没有多少好感,此时用她那琉璃般透亮的琥珀眼扫了一圈就准备找个托词将人打发走。
“苏先生,现在我家小苏还在昏迷中,有什么事等他醒了再说可以吗?”哪怕心有不悦,修夫人说话依然客气体面。
苏察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说明来意:“我有办法给苏鉴把腿接上,但要先看看具体情况。”
修夫人不知道苏鉴苏察的来历,还以为苏察有什么厉害的医疗资源,连忙道:“国外的吗?是不是需要转院过去,但现在小苏还没醒,伤的又这般重,长途劳累会不会有风险?”
苏察道:“我先看下具体情况,随后和医生联系。”说罢走上前就要掀苏鉴的被子。
修夫人只好先行回避:“我就在门外,五分钟后进来。”
等到病房门关上,苏察便直接开口:“别装了,人都走了。”
闻言,苏鉴缓缓睁开眼睛,迫不及待端起床头柜上的水,喝了一大口。“你怎么知道我醒了?好歹是断了两条腿诶……”
“基因结构不一样,本质上的强悍,断了两条腿也一样强大。”
“可惜,再强大,也无法再生双腿。”苏鉴面露失落,不过只是一闪即逝,光华便又重新跃上眼瞳驱散阴霾。“但是值了,用一双腿换少钧哥的命,怎么算都是值的。”
“少钧哥都叫上了,看来我这个‘哥’是不是该退位让贤了?”苏察面色不虞。
医生的那剂安定针本就对苏鉴效用不大,先前修少钧和修夫人的对话他都听见了,当然也知道苏察对于此事的态度。此时装疯卖傻糊弄过去,苏察也不会拆穿,然而他却不走寻常路,苏察反对的态度他就算不能立刻掰正过来,也要光明正大摆在台面上说,不仅如此,还要在他耳边天天说时时念,直到苏察笑容满面的祝福他们白头偕老。
苏鉴便道:“这俩‘哥’能一样吗?少钧哥是要和我睡一个被窝的关系,我可不想和你睡一个被窝。”
苏察顿时脸色铁青,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兄弟俩像是隔着一堵厚重的墙,暗暗对峙彼此较劲,谁都不肯让步。须臾,苏察还是忍不住问:“你是认真的?真的打算和他在一起,不惜违背时间旅行的规则?”
苏鉴双手撑着坐起来,随手从花瓶里抽了支百合放在鼻尖嗅了嗅,觉得十分好闻。他徐徐道:“一开始只想开个玩笑,等想抽身而出的时候却发现心已经认真了。哥,我长这么大不容易,满心仇恨没真正喜欢过什么人,就这一个……”
他说着顿了顿,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原来爱与被爱是这样一种感觉,原本以为我这残破不堪的一生永远都没有机会去体会爱了,今天我才发现,命运给你的痛苦和幸福居然相辅相成,这么多年,我终于也有幸得到了。至于规则嘛……”苏鉴将花递给苏察,挑了挑眉:“都是人定的,要不……改一改?”
苏察凝视着他,久久不语,最后苏察轻叹一声说:“那是修少钧,不是其他什么无足轻重的人,你可想好了。你对抗的不仅是时间……”
苏鉴收起被无视的百合花,平静道:“我想好了。”
苏察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傍晚时分,橙红日光朝西边收拢,破破烂烂的非防局在残阳渲染下更似某处旧址废墟,若不是来往匆忙的工人和嗡嗡工作的起重机,真的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是各种都市传说的来源——非防局。
施工护栏外面,一辆黑车停在路边缓缓降下玻璃,充当司机的年轻警员探头看了一眼,然后对后座的男人说:“韩督察,已经按照您的意思先动工了,稍后非防局的整修申请文件会发送到您的手机上。”
“好,我知道了。你下车吧,车我自己开回去。”韩卿淡淡说道。
警员心中纳闷,装作不经意的瞥了眼车后座的另外一个男人,自打上车起,这个男人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带着墨镜口罩一袭黑衣,仿佛黑洞般隐没在车后座,但又无法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联想韩督察最近奇怪的举动,会不会……就是这个人通过某种方式胁迫了韩督察?念头刚起,警员就在心中迅速打消了,他暗自嘲笑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那可是韩督察,韩督察怎么会被胁迫?!
于是警员顺从地下车,只是在关闭车门前热心提醒领导开车注意安全。
一直等几分钟后司机走远,韩卿才猛地打开车门,下车靠在车边默默吸了一支烟,然后重新返回车里坐在了驾驶位上。
他双手扶着方向盘却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微微侧头用余光瞄了眼一直坐在后面默然无声的男人,深吸一口气问:“你到底是谁?”
男人带着口罩墨镜似乎是想低调行事,可他却又穿着价值不菲的手工定制西装,佩戴百万起步的名牌腕表,让他浑身散发着‘快来看我’的气场,这身装扮就像是他刚刚从某个名流酒会上匆忙赶来,甚至于身上的浓郁酒香都还未散尽。
听到韩卿发问,男人面色不变,平静道:“你无需知道我的身份,若是非要在称呼上得到答案,那么你可以称呼我为BLACK。”
韩卿蹙着眉通过后视镜打量男人,虽然对方刻意遮掩了面容,但凭声音穿着韩卿大致判断出此人应该三十多岁,在这个时代算得上很年轻,可他却在看着对方的时候莫名有种看年长上位者的既视感。
“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指派顾玦去保护修依云了,如今也说服上面跳过繁琐的审批流程优先修复非防局。你究竟还想做什么?”韩卿问。
“别这么着急,我的要求并不难。”
韩卿食指轻叩着方向盘,难掩心中焦躁,他已经没有耐心再和这帮人耗下去了。“你不知道要挟二级警督是什么犯罪性质吗?!”
这是韩卿少有的直接表露情绪,面对这个从不露真容的神秘男人,他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那份从容,多一个小时他的品言就多一分危险。
自称BLACK的男人用带着手套的指尖揉了揉太阳穴,说:“要挟?我只是请叶顾问喝了杯茶,怎么能叫要挟呢?”
“喝茶?你喝一杯茶会昏迷三天三夜?!”韩卿几乎要发疯,他已经无法再佯装从容,哪怕他知道越是着急就越容易暴露软肋,可对方是在用他的品言要挟他,那本就是他最柔软的心尖肉。
BLACK放下手,平静道:“叶品言现在好端端的躺在云城最好的私家医院里,有最专业的医生和护士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看护,你居然还说我要挟你。”
韩卿不想和他讨论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直接了当道:“你还有什么要求都一并说了吧,但前提是,必须让品言先醒过来。只要不背叛组织国家,我都会尽力满足。”
“别说的我像贪得无厌的资本家,我只是提了一些对你而言十分容易的事情,无关你的利益信仰,更不会踩到你的底线。”
BLACK放松了双肩,靠在真皮座椅上轻叹一声说:“离开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他顿了顿说:“帮我拿到一个多月后,也就是七月六号,修依云为他儿子举办的生日晚宴入场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