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少钧将他拥得那样紧,恨不得将人揉进怀里永远不放开,滚烫的鼻息扫在苏鉴耳廓,牵动神经末梢悄然扯痛了他心室壁上的旧疤。
苏鉴忍不住想:这个人这般真情实意的待我,他以后会不会后悔?一定会的吧,毕竟我是如此狡猾善变,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
“换件衣服吧,你好像发烧了。”苏鉴心中波澜涌动,但面上依旧含着温和的笑意:“我从家里带了你换洗的衣服,还买了早餐,人是铁饭是钢,吃了才有力气办案。”
“嗯……”隔了很久,修少钧才恋恋不舍的松手,离开之前还在苏鉴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似乎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如今还能继续站着的力量。
趁着宋局还没来,修少钧飞速在卫生间洗漱了一番,回办公室换上苏鉴带来的衣服,两人吃了一顿热乎的早餐。温热的牛奶下肚,被湿冷雨水带走的体温渐渐回暖,可回暖过后的闷火却猝不及防在身体里烧了起来。
修少钧低咳了一声,头有些晕,自觉好像是感冒了。他很少感冒,办公室里各种跌打损伤药都有,却唯独没有最常见的感冒药。但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昨天一整天反反复复淋雨,又遭遇心理重创,精神防线崩塌,如今的他就像只纸老虎,发烧也不奇怪。
苏鉴见状,抬手摸了摸修少钧的额头,手掌之下是明显高于正常体温的热度,终于猛地站起来道:“你发烧了。”
修少钧拉住他的手攥在手心里,嗓音沙哑道:“没事,一点小感冒而已。”
“不行,你必须吃药。”说罢就起身打算出门。
“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先别走……”或许是人生病的时候,心智也会跟着一起变得脆弱,修少钧心中莫名的不敢让苏鉴走出自己的视线,生怕一个不留神人就不见了。
苏鉴翻了个白眼,怒道:“那你还带不带队了?烧的跟个章鱼小丸子似的,还怎么主持工作?”
“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修少钧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摇摇头。
或许是因为发烧的缘故,修少钧的眼角泛着不正常的微红,一双莹润的琥珀眼珠浸满了呼之欲出的不舍。苏鉴被看得心头一软,叹了口气又开口做了保证:“你这什么眼神……行行行,我不出去,就问问局里谁有药,在这个关头你必须保持良好的身体状态,吃药这种事情就不要耍小性子了。”
苏鉴不说,修少钧自己还真没感觉到自己这是在耍小性子,如今被戳破不由得微微颔首,面子上有些抹不开。不过得了苏鉴的保证,他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看了眼时间,早上五点刚过,时间的确足够他吃完药小憩一会儿,便依了苏鉴:“好吧,胡彬彬那里应该有感冒药,你去帮我讨一盒。”
苏鉴前脚刚走,后脚秦泠就敲开了队长办公室的门。
秦泠难得的没有化妆,披头散发顶着一张恍若冻僵了的苍白素颜,唯有眼睑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她将手中的电子屏递给修少钧,深深吸了一口气说:“由于尸身被冷冻,死亡的具体时间难以判定,至于死因……是心脏破裂,内出血而亡,和张明华的解剖情况非常相似。”
修少钧一愣,心中方才放松的弦倏然紧绷起来。
秦泠继续道:“但体表皆有不同程度的伤口,右大腿处还残留有一枚碎弹片,生前应该遭遇过……”
“爆炸。”修少钧接口道。
“不错。左臂的断裂应该是遭遇了物体重压,骨头被压碎,人被卡在里面,然后又生生扯断了外层皮肉……”秦泠声音越来越低,喉间发苦,仿佛透过每一个字都能看见于一扬被压在坍塌的石板墙壁下,为了脱身,咬牙忍着剧痛自己扯开已经断了骨的手臂,浑身浴血从烟尘中爬出来。
秦泠继续说:“所以才导致白骨外露,皮肉短缺……”
“尸检报告先不要报给宋局。”修少钧开口打断了秦泠的描述。
秦泠闻言微微皱眉,却也没有反驳,而是说:“无论你如何打算,但杀害于哥的凶手你必须要绳之以法!”
先前为了提神而泡的咖啡已经凉透了,秦泠走后,修少钧就靠在桌边没有再动过。他盯着屏幕上那句‘心脏破裂,内出血而亡’久久无法回神,恍若陷入了四下无人的漆黑深夜,在找不到出口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一盏灯,等他踉踉跄跄跑过去,却发现那不是灯,而是一棵正在燃烧的树苗,树苗的背后是一袭黑衣的苏鉴,他带着茶色眼镜说,张明华是于一扬杀的。
对,苏鉴说过,张明华是于一扬杀的,就在幻想联动爆炸的那个雨夜。而如今,于一扬本人就被人以同样的方式杀害了。
命运果然谁都不会放过!
从江禾偶然在路边搭救了刚逃脱出来的于一扬之后,修少钧就没有问过于一扬有关张明华的死,更没有质疑过他究竟是怎么从幻想联动逃出来的。从苏鉴的只言片语中,修少钧得知,于一扬杀害张明华的理由定然与他们来这里的任务有关,其中隐秘他这个活在过去历史中的人物不便过多询问,他便没有问。可修少钧自己知道,他不问,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不能问,而是自己在逃避真相,他怕从于一扬口中听到他不能接受的那个答案。
修少钧端起桌上的冷咖啡猛地喝了一口,没有加糖的黑咖苦的要命,可这种味道却让修少钧纷杂起伏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想了想,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拨通了殷航的电话。殷航似乎是在睡觉,过了一会儿才接通,声音迷迷糊糊道:“喂?”
“是我,睡醒了就帮我去查一件事。”
殷航用了一两秒反应,然后元神归位,用异常清醒的声音道:“头儿,查什么?”
修少钧:“江禾江医生在路边救了于一扬的那晚,具体救助地点周围的监控录像,能查到的吧。”
殷航有些懵,他奇怪道:“查是肯定能查到,但查这段录像做什么?”
修少钧没有回答他,而是说:“有一个点我比较在意,江禾发现于一扬前后一个小时的周边监控,你发给我就行。”世上哪有如此尽如人意的巧合,所有深感庆幸的巧合,事后想来恐都是人为。
殷航干脆道:“好,给我十五分钟。”
为了找到失踪的十二名福利院孩子,非防局所有人都被技术组拉过来一一排查全城监控。
程序人脸识别在第一轮尝试后就失败了,绑匪很清楚非防局的手段,恐怕是给孩子们都安装了面部轮廓虚影,干扰了天眼系统的人脸扫描,只能通过可能的车辆一一追踪。
排查车辆是一个大工程,无法全权交给系统程序来完成。每一辆从鸾鸣山离开的车辆,都必须经过有经验的刑警观察跟踪,从而得出判断。甚至无法通过车型来筛查,毕竟绑匪是团伙作案,非常有组织规划,知道警察会盯上多座大巴,反其道而行分批改用轿车可能性很大,但也不排除就用大巴车运输的可能。所以无论什么车型都要经过人工跟踪筛查。
清晨五六点钟,天蒙蒙亮的时候是人最困的时刻。技术办公大厅的同事趴倒了一片,苏鉴悄悄走进去见墙面上的电子屏还亮着,上面分割成了四块,同一辆车从四个不同角度闪过。
胡彬彬端着咖啡站在屏幕前,平日里灵动好看的杏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微微浮肿青黑的眼袋令她整个人的活气儿仿佛都湮灭了。
她皱着眉专注于眼前的监控画面,一直到苏鉴走近都没发现。
苏鉴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发现什么了?”
胡彬彬恍若从梦中惊醒,身体一颤倏然回头,见是苏鉴,又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肌肉。
“昨天从下午一点到晚上十二点,所有离开鸾鸣山的车辆一共有一百五十六辆,其中一百二十六辆确定不是绑匪,剩下的不是联系不到车主就是租车公司的车辆,都有嫌疑。”
听罢,苏鉴抬眼看向屏幕说:“这辆车有什么奇怪?”
屏幕上是一辆七座高级商务,监控中可以清晰看到司机的样貌,副驾驶上没有人,似乎是辆空车,一眼看去并无可疑之处。
胡彬彬皱眉道:“这辆车前前后后进出鸾鸣山三次,且间隔时间都在半个小时左右。鸾鸣山周围半个小时的车程范围内,有片拆迁了的旧居民区,但由于地产商问题,几年都迟迟没有开始新建,有流离失所的人住进去,渐渐形成了无人治理的贫民窟。如果去市公安那边打听打听就会知道,这片拆迁区的刑事犯罪率非常高,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产业链以此为交易地点。巧的是,这辆车果然在那片拆迁区出现了。”
苏鉴悠悠道:“那你直接可以把这辆车牌照报给公安缉毒大队了。”
胡彬彬一怔,扭头问:“是毒贩?”
苏鉴点点头:“十有**。”
“这……那他们进出鸾鸣山是在做什么?”
“运毒。”
胡彬彬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这是不是太光明正大了,现在毒贩都这么大胆包天?”
“你报给缉毒队就行,他们自有判断。”苏鉴总不能说,这是一起轰动全国的缉毒大案,是历史上头一次将某种声波和光对人体造成的精神侵染视为吸毒,其电子载体设立为电子毒|品,其影响力之大,直接载入了公安重案档,供后人学习。哪怕是过了两百年,苏鉴在培训的时候依然听说了这桩案子。
见苏鉴不愿深讲,胡彬彬便切换了电子画面,接着看下一辆可疑车辆。
“你该休息休息了。”顿了顿,苏鉴突然说:“顺便问一下,你这里有退烧药么?修队有些发烧。”
胡彬彬道:“有的,在我工位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技术办公大厅,回到一楼刑侦办公大厅,胡彬彬拿了一盒退烧药,连同几袋感冒冲剂塞给苏鉴说:“修队是不是着凉了?这些都拿去吧,冲剂你也喝点儿,以防被传染。”说完竟然又要回去继续看监控。
苏鉴看到她强撑的模样,忍不住劝道:“你多少休息一会儿,如果宋良朝知道你这般不要命,会心疼的。”
骤然听到宋良朝的名字,胡彬彬背影蓦然顿住,仿佛这三个字就像一道闪电劈在了她头顶,短暂的僵直后她整个人猛地颤了颤。
她的肩膀微微抖动,没有回头。隔了许久,才吸了吸鼻子说:“他还在绑匪手里,我多坚持一会儿,就能多争取到一分机会。如果不这样拼命,我便无法原谅自己。”